“凡所事,只能靜聽,不可過問。”
這是聖主怕他一旦貿然出手多管閒事,必招致禍端臨門,特意留下的囑託。
正因如此,四海酒肆才能存在至今。
隱隱的危機,像後廚嗆人的煙氣,燒得人心情煩悶,卻又不知何時會散,只是平添堵悶。
午後,六萬開了一缸新酒,舀來一壺先給他品嚐,尋常時刻,他總是坐在酒肆臨街的二樓外廊處,一面照看著自家的生意,一面留意著川流而過的行人。
無論颳風下雨,寒來暑往,天亮後,他總是坐鎮此處,有時會靜上一日不言不語,有時會閉目養神,如無要事,下人們才很少會去攪攏他。
因為面相姣好,引得來往姑娘或婦人仰面瞻望,也不過尋常的事,可這麼些年過去,從未見他對誰留過心、在過意,於是大家都在傳,雲母狐早就心有所屬,女子是誰,卻又無從得知了。
門內門外皆紛紛揚揚,他啜著新酒,滿意地點點頭,正要開口,卻被一陣意外的絃聲打聽。
他不免低頭一覷,只見到一襲霞粉色的裙裳,一張端正俏麗的臉龐,與一雙忽閃忽閃的亮晶晶的大眼。
琴女坐在酒肆的石階上,面前擺著一隻破碗,昂首挺胸地抱著一把已經有些年頭的奚琴,四海酒肆雖未設在繁華的大街上,往來的客人依然不少,過路人紛紛投來稀罕的目光,但琴女卻毫不羞赧,任由大家打量,一派泰然自若,臉上並無悽苦神色。
這奚琴聲,悠長,綿而不絕,悽婉動人……拉得是一曲時下最興的《春江夜》。
所謂曲有誤周郎顧,此曲雖悅耳動聽,卻隱隱藏著幾處錯漏,馮無病深諳樂理,忍不住多留心了兩眼。
四海酒肆有個規矩,凡遇乞食者,要飯給飯,要錢給錢,絕不驅逐。
沒過一會兒,他手下一名叫五萬的乾瘦傢伙走了出來,拿了一兩銀子遞給琴女。
“姑娘拿好。”
琴女並沒接過,愣了愣,爾後抱琴輕詢:“小女是否打擾貴坊生意?”
五萬笑了笑,“那倒沒有。”
琴女古里古怪衝著邊上一笑,眼睛始終沒有正視過五萬,“小女是賣藝的,不乞討,多謝兄臺好意。”
馮無病這會兒才看出來,原來這女人是個雙目失明的殘疾,自然,五萬也看了出來,隨手一扔,錢穩穩落進了碗破裡,發出一記沉悶的響聲。
“多謝!多謝!”琴女邊拉邊說。
想想這姑娘漂亮俏麗的長相以及一手精彩的琴技,卻偏偏身有缺陷,著實令人惋惜。
就隨她去吧。他倚著欄杆靜靜地吹著風想。
後來又有人來與這位姑娘搭訕,正是隔壁街肉鋪的老闆娘裴三。
裴三原本不叫裴三,可原名到底是什麼,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因為天生一副雷霆粗嗓,偏又喜歡隨時隨地唱上幾句,唱得幾條街的人都深感厭煩,於是便忘了她的正經秀名,當她面叫她裴三姑娘,背過身叫她“陪葬婆娘”。
因為和酒肆有生意往來,裴三幾乎每日都會過來一趟,她是個獨臂,但力大無窮,五尺出頭的個子,常常揹著一條比人還長的死豬走街躥巷,來去自如間,氣不喘臉不紅,比多年有硬底子功夫的人都強勁些。
此刻她正揹著一個大豬頭,靜靜地佇立在盲女跟前,聽她所拉出來的琴聲,並跟著曲樂不停地搖晃著腦袋,也不敢背後的死豬頭滴滴答答的,嚇跑了多少過路的人。
馮無病在樓上看見這一幕,心頭真是又驚又怕。
稍事,五萬從酒肆裡走出來,接走了她背上的豬頭,並好心地打了聲招呼:“姑娘今天來得這樣早。”
“知道這有同道中人,便過來看看。”她一邊松著筋骨一邊放緩著聲兒說。
裴三說完,五萬一時沒有接話,表情像吞了一顆鐵球。
馮無病暗中留意著一切,兀自好笑。
裴三又問:“這姑娘哪裡來的?”
五萬嘆了口氣,“苦命人的來歷,大多都是一樣的。”
“呸!”裴三火氣熾盛地瞪了他一眼,“少跟釀這些臭酒。實話實說!”
五萬聳聳肩,望著盲女的方向,“不知道,自己來的。”
說完,五萬就拎著豬頭進了堂間,裴三卻沒走,又安靜地聽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