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難得的沉默中,車駕平穩輕快地馳到宮門外。前來迎接的宦官並非馮童,這總算讓程勉心裡緊緊繃住的一根線放鬆了一些。一進內宮,程勉和蕭寶音自然得分開,分離前蕭寶音又叮囑了他一次“我去見池太妃,見完後,我就去求見陛下”,見她眼中滿是關切,不知為何,程勉又稍稍心定了。
程勉認出他們是帶他去上一次面聖的地方,舊地重遊,心情卻大不相同。他內心沒有一絲新奇和雀躍,只是被緊張和壓迫層層籠罩著。
有那麼幾次,他想問一問即將見到的“故人”是誰,話到嘴邊,還是硬生生地忍住了。空白的回憶對他毫無幫助,在惴惴難安的猜測中,程勉通行無礙地來到了此行的終點,被笑容一如往日的馮童親自迎入了無極殿。
一踏入殿內,程勉就感覺到有目光向自己投來,如光如電,絕不隱藏來意。他下意識地迎向目光的來處,四目相對的瞬間,注意力立刻被一雙湛藍如碧空的眼睛吸引了。
“哎呀陛下,了不得,您這是哪裡找回來的掌上明珠?”
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可那飽含戲謔笑意的嗓音,倒真是似曾相識了。
來客是一名英挺非凡的壯年男子,除了那雙美麗的藍眼睛,他的五官皆與常人不同,高眉深鼻,發色赭紅,一望便知是個不折不扣的胡兒。
程勉並不認得他,卻也不畏懼——他的目光雖然犀利,然而雙目清澈,彷彿能毫不費力地看穿他人,亦不畏懼被他人審視,是內心坦蕩之人才有的眼睛。程勉望著對方,想聽聽來者還要說些什麼。
那人再不開口,平靜地打量著程勉,嘴角邊漸漸有了一絲笑容,雙眼更亮了,眼底就像汪了一池子活水。他扭頭對皇帝一笑,說:“恭喜陛下了。這天大的好訊息,陛下怎麼也不派人告訴我們一聲?”
皇帝的目光先是不經意地掠過程勉,稍一停留,再看向那連州來的胡人,和聲道:“找到他就是這月餘的事情。他病得厲害,不大記事。再說既然你來了,也親眼見到他,不如回去告訴景彥,正好省我一封書信。”
那人往幾案上一倚,姿勢隨意之極,偏又倜儻之極。聽到皇帝這麼說,他一笑道:“為陛下傳口信當然要得。文卿無恙,我們都再高興不過。陛下是在哪裡找到他的?”
皇帝輕輕搖頭:“不是我找到他。是他自己找回來的。他病得人事不知,瞿元嘉認出的人。”
程勉覺得那人的目光又在自己臉上停了一停,只聽他說:“瞿元嘉?哦,我記得他。”
他們談得旁若無人,程勉插不進話,也不想插話,木著臉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地自顧自出神。正在不知道神遊到何方之時,猛地聽見皇帝的聲音:“……你想必也不記得他了。”
他一個激靈,抬起頭飛快地瞥一眼皇帝,又低下眼,無言地搖搖頭,接著想起來還沒對皇帝行禮,膝蓋剛一曲,右手手肘先一步被馮童眼明手快地托住了。
“沒有外人,不用講這些虛禮。”
皇帝越是和藹,程勉越是難以忘記加諸在連翹身上的苦難。他抿了抿嘴,沒有勉強,順從地躬了躬身,任由馮童攙扶著坐到了那胡人上首的座席上。
這樣的安排意在方便他們交談。可惜程勉本是違心奉詔而來,內心頗有抵觸,哪怕此時與連州的故人相鄰而坐,也沒有談話的興致。
面對程勉的敷衍和冷淡,那人不以為忤,轉而與皇帝攀談:“幾年不見,陛下積威更勝以往,但也太消瘦了吧……文卿更是病得脫了相,整個沒個人形,可見京城也不見得是什麼風水寶地嘛。”
他隨口臧否君上,皇帝聽了只是笑,看著程勉說:“且不說我。他又不是在京內病的,這還是好不容易養回來的。”
客人不以為然地搖頭:“養得也太慢些了,比陛下初到連州時,還要骨瘦如柴。嘖……不然索性跟我回連州算了,月底出發,路上走慢些,走上個把月,連州的春天也到了。”
“不到五月,連州哪裡能看見一絲綠意?你說京中不好,連州難道就好?”
那人揚眉,不假思索地答:“那是當然。”
皇帝輕笑,指指他:“聽你這語氣,在你們心裡,連州就是天下第一、世間無雙的地方。”
作答之後,來人反客為主,理所當然地反問皇帝:“陛下不覺得麼?”
皇帝略一停頓,眼睫低垂,彷彿只一念,便微微含笑地頷首附和:“人同此心。”
聲音不高的回答中,全是難以言明的篤定和懷戀。說完,皇帝又徐徐補了一句:“確實。無怪景彥守著連州這方寶地,無論如何不肯進京了。”
聽到這一句,那人笑容加深了,上半身往皇帝所在的上首處傾了傾,然後,以不大、然而殿上人都清晰可見的聲音說:“陛下告訴我一則喜訊,那我也該告訴陛下與文卿一樁好事。”
語調裡滿是欣喜之情。皇帝見他滿臉的喜不自勝,稍一思索,雙眼愈發明亮:“哦?”
他的目光依次在皇帝、程勉和馮童臉上劃過——不知不覺中,殿上已無其他閑人——接著說:“其實這次景彥不來,主要是另一個緣故……”
他刻意拖長了語調,彷彿要給其他人一個準備的機會:“……裴家要添丁了。”
饒是程勉再漫不經心,這時也聽明白了——皇帝和這胡人之間,全沒有君臣分際,一言一行之間,根本是密友間才有的輕松愜意。
他話音剛落,皇帝撫掌大笑:“……原來如此,這麼大的喜事你不早說!那裴夫人想來是小葛了?”
“還能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