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0 牆內(中) (第2/3頁)

其實,早在這個糟糕的主意剛脫口時,詹妮婭就已經有點後悔了。她發現自己從各種角度上都不應當對劇作家許下如此慷慨的承諾,不過她並沒有急著改口,因為她看出來赤拉濱自個兒對這個提議也不是特別積極。正如他前頭所說,劇作家並非專程為了幫助她去那兒,而是為了自己要做的某件事——某件跟大海怪有關係的事——只是這件事竟然會叫他這樣的傢伙都慌張起來,詹妮婭沒法不去琢磨這裡頭會有多大的危險。她又想起了他們初次碰上時的場面,那也是一個黑漆漆的晚上,海灘正下著雨,劇作家那身膚色看上去有種血淋淋的、像被人剝了皮似的驚悚效果。當初那令她心頭起疑,可如今詹妮婭卻覺得這更像一種針對劇作家本人的凶兆,似乎前方對她與她的逃跑搭子將會是一條有去無回的死路。

她最後把這個念頭考慮了幾遍。“如果我把你在這兒放了,”她問道,“你會一個人悄悄溜走,讓我們這兒迎來世界末日嗎?”

“瞭頭,你可不能隨便相信別人的口頭承諾呀。”

“我不過是好奇你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這不代表我就相信它。”

赤拉濱咧嘴微笑,那寬闊額頭又展平了,顯出愉快輕鬆的假象。“假如你真的放了我,”他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顯得頗為真誠地說,“並且我也準備放棄這次冒險,那我也是不會悄悄溜走的,瞭頭,因為那樣一來對我並沒太大好處,而瑪姬很可能就真的完了,我不樂意見到這樣的結果——然而,這件事的前提本來就不成立,因為我不準備放棄這次冒險。比起瑪姬,我更不能叫你出事。”

“你可不是為了我才要去洞雲路的。”

“是的,是的,為了大海怪嘛。不過這兩者並不矛盾呀。我覺得現在的狀況是剛剛好,再沒有更好的局面了。可要是你出了事——可能性不大,但凡事小心為上——情況沒準就整個翻過來了。我可不想要前功盡棄。”

詹妮婭對他的說法表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態度。她不準備對這番話作任何真偽判斷,反正海怪小隊本來也不是個忠誠牢固的聯盟,而完全是靠甩棍或槍械,還有好奇心與花言巧語走到了一起。叫她滿意的是劇作家剛才那副與平常判若兩人的怪異神情消失了,似乎他確實恢復了信心,並且由此也將臉上那副駭人的死兆一掃而空。“既然你覺得現在是最好的局面,”她開始自己往前頭走,“咱們肯定能順利溜進那裡,搞定各自的目標吧?”

赤拉濱在她快要超過他時也跟著走了起來,好保持比她領先一兩步的身位。“我可不能擔保事事順利,”他歡快地說著,腳底的步子漸漸加快,“不過至少最重要的兆頭是吉利的,小方向的偏差不能更改這點。”

詹妮婭不知道他所說的兆頭與偏差都是指什麼。她想再問問清楚,可是為了彌補剛才的停頓,這會兒赤拉濱的速度提得比之前更快了,讓她要不時疾跑一陣才能趕得上。她沒空說話,也沒有多少精神去思索剛才劇作家的反應,因為她必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這條昏暗崎嶇的夜路上,確保自己不會因為大意而崴腳或摔倒。不止如此,她心裡還有另一重顧慮,那就是儘管他們繞開了佈滿障礙的馬路,那可不見得就躲開了瑪姬·沃爾(或別的什麼阻撓者)的全部陷阱。馬路上的三角釘是能阻擋住運貨或偶然路過的車輛,可攔不住鐵了心要去洞雲路206號的人。

他們到現在都沒碰到任何埋伏者是件怪事。事實上,如此順利地驅車至此本來就頗令詹妮婭心頭生疑。如果瑪姬·沃爾真像米菲說得一樣神通廣大,那麼即便詹妮婭丟掉了自己的手機,她也應該有本事在他們逃出“槍花”後搞清楚他們的行蹤,甚至早早就該把他們攔截住了。或許某種麻煩事絆住了她?但詹妮婭不認為她已經死了,這是從赤拉濱的話裡聽出來的意思。她不禁懷疑在他們正沿著前進的這條道路上另有陷阱,而許多令人神經緊張的假設在奔跑途中會閃現在她腦袋裡,比如絆索、陷坑、捕獸夾、地雷……她還摸不清楚瑪姬·沃爾的底線在哪裡,因此儘管她內心有那麼一丁點內疚,她還是繼續讓劇作家在前頭領路,並且有意地保持著一段距離,這樣要是真遇到了底部插著鋒利竹籤的陷坑……至少劇作家是個不容易被殺死的傢伙,不是嗎?他也許會受傷而不能行動,但至少詹妮婭還能繼續往前走。而她一定要過去,不管得冒多大的險,不管是不是需要她拋下受傷甚至垂死的臨時搭檔。今夜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夠缺席,因為時鐘已快走盡,而故事行將結束;她等待了那麼多個鬼影憧憧的寂靜夜晚,等著那個一躍而起的時機,卻剛好在最後關頭錯過?她應該能做到的,她正是為了做到才來的呀!

赤拉濱的背影在她前頭靈巧地騰躍著。黑夜中,他的姿態更像只童話或怪談裡才會出現的巨型兔子人。這讓詹妮婭那個關於捕獸夾的幻想越來越寫實逼真。她還發現他們行進的路線並非純粹的天然產物,因為沿河一帶的草木過於低矮平整,很像在最近幾個月內被修剪打理過,只是沒有鋪上石子或地磚,很難想象有人在打算封鎖區域時剛好把這條小徑給忘了。

她覺得跑在前頭的人不可能沒注意到這一點,但赤拉濱對這事兒一點顧慮的表現都沒有。他們悶頭跑著,除了風聲外什麼都聽不見,詹妮婭也再沒聞見河上傳來的那股奇特氣味,因為她已經是在用嘴呼吸,而且有意不讓自己太仔細地去觀察周圍。可是她越是想專注在跑步上,就越是感到時間是如此漫長難熬。她開始想這是場不會有終點的旅途,她將一直跟隨前方那個充滿秘密的幻影,片刻不息地奔跑在通往答案的道路上,然而卻永遠不能夠抵達結局。這場冒險還有其意義嗎?這整日奔波的消耗會她難以思考。不過現在她的身後也是同樣遐遠,她已經來到了獨木橋的中段,沒什麼退縮的餘地了。

迎面的風更響了,他們肯定是來到了某個更開闊的地帶。然而這會兒月光卻黯淡了。不是被雲遮住,而是月亮本身失掉了它的光華,像支電力耗盡的手電,或是面蒙上塵垢的舊鏡子,不禁使人疑心它真正的光源——此刻正照耀他們腳下的星球另一極的太陽——是否突然間減弱了它的光芒,決心要永久地丟棄這個由它供養出來的小世界。在這個即將被廢除遺忘的舞臺上,即便風的嘯聲告訴他們周遭是多麼空曠,卻依舊找不到一點人工照明的燈光,彷彿這個塵世劇場早就停止營業了,根本不準備上演那一出他們正匆匆奔赴去的終幕演出;除開腳下的方寸之地與身週數米內朦朧陰森的野徑,詹妮婭無法分辨遠方那些比夜空更深沉的陰影輪廓究竟是什麼。她想起了她與劇作家去海上冒險的夜晚,但今夜比那一晚還要黑沉,這是——或者將是——她人生中最幽暗的一夜。這裡仍然屬於人類的領土,是人的聚居地的邊緣,可是她卻覺得自己已迷失在真正的荒野中……她曾經遇到過這樣的處境。是的,這並不是第一次。

記憶竟在這樣一種時刻延展了出去。當她氣喘吁吁、渾身出汗,體內供血一個勁地往腿部肌肉輸送動力時,沉澱在她前額葉和顳葉皮層間的某些往事卻倏然從溝回深處升了起來。它原本只是零零落落的資訊碎片,經由神經系統的提取與整合,又重新恢復為了一系列情境中的知覺:林中黑夜的奇異色彩、擊打枝葉的粗重風聲、傷口的疼痛與無處求援的驚恐。那時她摔斷了自己的腿……不,這是她幼時的幻想所誇張出來的傷勢,因為第二天早上她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家中,而骨折是不可能在一夜間痊癒的。在那一夜,她肯定睡著過好幾個小時,因此做了好些個迷離奇幻的夢,這些夢又交織著她現實的處境,以至於幼年時代的她將兩者徹底混為一談。是她將那些閃爍鱗粉光彩的蝴蝶樹與魚尾仙女的幻象告訴了馬爾科姆,讓繽紛夢幻的顏料塗蓋掉了恐怖厄運的真實底色。

現在,她又回到了那個情境中。在她已經逃出樹林的多年以後,被掩去的厄運從歲月的風化中重現出來,向她證明它並沒有真正地被甩脫。它還會找上她,向她索取當初那一夜它本應捕得的獵物;它絕不能接受一無所獲,如果羅網裡的鳥僥倖飛走,害得得那片林子飢腸轆轆,如今它就要索取那個把鳥救走的人。

詹妮婭踉蹌了一下。她正好踢到了某塊石頭翹起的尖角,如果不是這雙跑鞋的鞋頭夠結實,這微小的意外可能會讓她的腳趾骨折。她不得不停住腳步,腦子裡亂糟糟地想著所有的事:過去、現在、那次林中的迷失、她老哥的失蹤、仙女、劇作家……她不再那麼肯定自己眼下究竟身處何地,究竟是在入侵還是在逃離。她又一次環顧四周,猛然驚覺她距離水邊只有數步之遙,但水面卻變得十分平靜,不再發出湍流的響聲。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脫離河濱,被赤拉濱帶到了某座湖畔。

她快速俯身去摸了摸那塊差點害她腳趾骨折的石頭。它有一條鋒利的稜邊和平整的側面,不像天然風化的產物,而是人工製品,某種裝置零件或建築物的殘骸。就在這幾秒裡,前頭的赤拉濱已經快要跑進她視野不及的黑暗中去了。詹妮婭不能再耽擱時間,可又擔心腳邊還有別的碎石塊,甚至是斷裂的鋼筋或鏽鐵釘。她在原地竭力遠眺,看見一點微亮的光在遠處跳躍不已,那應該是劇作家腰帶上的某個裝飾品,不知怎麼竟能在黑夜裡這樣醒目。

出於本能,詹妮婭腦袋裡回想起劇作家今天的穿著:是件法蘭絨的紅白格子襯衫、一件皴舊的褐色牛皮背心,還有一條工裝褲。除開與眾不同的膚色,這身行頭和許多在街道上溜達消閒的男人並沒有太大不同;但那條工裝褲上的確有條腰帶,不是皮製而是繩編的,還有色彩花哨的細密花紋,掛在劇作家的腰上顯得有點不倫不類。腰帶上有好些個裝飾性的掛扣,但在她的印象中都是暗沉沉、灰撲撲的,像久歷歲月的岩石或木頭製品,在造型上則像是些扭來扭去的繩結。她不能再憑匆匆幾眼的印象回想出更多細節了,但她至少可以確定,那些掛扣中沒有一個能在黑夜裡,哪怕是最明亮最恰到好處的月色下閃爍出她此刻眼中見到的光亮。

在當下,這本是個最微不足道的謎題,連讓詹妮婭再稍微動幾下腦筋的重要性都不具備。可在她來得及排除雜念,重新拔足追趕閃光腰帶扣的主人前,這點無傷大雅的小懸念卻讓事態陡然間翻轉了。一個螢蟲似的紅點忽然出現在詹妮婭視野中,就像有人拿鐳射筆逗貓時那樣快速地兜了幾個圈,圈子越縮越小,最終鎖定在了上下跳躍的銀白微光上。詹妮婭還沒想清楚她是否該高喊示警,一種遠比風聲高亢的尖嘯從她前方劃過,接著湖面傳來譁然水聲,像有什麼東西撞進了湖裡。她前頭那個上下跳躍的微光立刻靜止不動了。詹妮婭則不假思索地俯下身,臥倒在碎石塊旁的草叢裡。

紅光點並沒有消失,也不再亂飛亂晃了。它先是停留在劇作家腰間那片微光上,接著緩慢而穩當地上移,顯示出無可挑剔的控制力。藉著這帶有明顯警告意圖的行為,伏臥在不遠處的詹妮婭也得以知曉劇作家眼下應該是站立不動的,還沒被人一槍放倒。她基本斷定剛才一下並沒打中劇作家,充其量是個禁止輕舉妄動的警告,於是又回過看了看自己腿邊,但沒有找到菲娜的蹤影。這倒並不令她特別擔心,它準是在附近躲起來了。於是她保持匍匐姿勢,用最輕微最安全的動作朝湖邊挪動。要是等會兒也有紅點落在她身上,湖水能算是一條緊急逃跑路線。不過這會兒她還不準備這樣做,因為要是沒了劇作家領路,她要獨自溜進洞雲路206號可不容易;她從馬蒂陶那兒搶來的武器也不見得有防水功能;而且,歸根究底,她有點不情願看見自己的老搭檔就這麼被人幹掉。

她決心先留下來觀望情況,看看他們周圍到底有多少敵人,又有多少持有武器。只要條件合適,她還是可以故技重施,靠菲娜的偷襲來解決危機。或許劇作家也跟她想到了一處,因此他並沒有大喊著叫詹妮婭逃跑之類的,而是老老實實地等在原地,用十分謙恭禮貌的語調高聲說:“諸位!不管你們是誰,我只是個手無寸鐵又毫無惡意的人,我的性命要仰仗你們的慈悲呀!”

黑暗中亮起了好幾束光,呈扇形向湖面逼近。其中一道光源來自詹妮婭的後方,穿過她的頭頂照著劇作家的後背。這些射光雖沒照見她的身影,卻差不多完全切斷了她的後路。她聚精會神地觀察,覺得那些沙沙的腳步與搖晃的人影至少有十幾號人,而且彼此距離不近,劇作家正前方的那道光源與她腳後的那道,按照最樂觀的估計,至少也相距五十米。在如此寬闊平坦的地方,假如這些人還攜帶著充足的夜視裝置,菲娜就不一定能佔上風了。不過目前為止,這些人還沒有表現出已經發現了她的態度,詹妮婭希望這是因為他們的視野仍然受到黑夜干擾。

包圍者在靠近到二十米左右時就停住了。位於劇作家左側——也就是整個半圓形包圍圈的正中央——有個聲音喊話說:“把手舉起來。”

在十幾道光束的匯集點上,詹妮婭瞧見劇作家高高地舉起雙手。他不是像常見的投降者那樣彎曲手肘,只把前臂的部分舉高,而是把整條胳膊都筆直地豎著,十根指頭也大大地張開,看上去甚至有點滑稽,彷彿他是剛把懶腰伸到一半時被人定住了。不過現場也沒有誰出聲笑話他,包圍者們都很安靜,只有逐漸增強的夜風中醞釀著某種緊張的氣息。即便劇作家明顯地兩手空空,這些人還是如臨大敵,毫不鬆懈。

在沉默的僵持中,有一個人——在方位和音色上都很像是剛才喊話的那個人——忽然猛打了一個噴嚏,接著開始擤鼻子。那個方向的光源搖曳了一下,然後則是一陣沙沙的腳步聲,有人順著光束的方向走進詹妮婭的視之內。當他開口時雖因為猛揉鼻子而有點悶聲悶氣,卻毫無疑問就是剛才喊話的傢伙。此人的頭髮依然烏黑的,但種種跡象仍看得出年紀不輕了,雙手並沒拿武器,而是不停地往自己臉上,特別是鼻子周遭的部位不停地塗抹某種藥膏。他的鼻頭在藥膏浸潤下發光發亮,紅得跟抹了一層胭脂似的。

老頭藉著光亮打量劇作家的身形,看得格外認真仔細。“幹什麼的?”他態度很隨和地問,就像隨便哪個小區保安在盤問門口溜溜達達的陌生人。

“我來這兒拜訪一位新朋友。”赤拉濱恭敬友好地回答說,“我知道具體的地址,可還是初次造訪,能否勞駕各位引路?”

老頭一邊瞧著他,一邊還在仔細地抹臉,要把鼻子周圍亮晶晶的藥膏徹底吸收進面板裡。他的眉頭始終皺得老高,彷彿自己往臉上抹的是辣椒油或臭泔水。他剛要說話就又打了個噴嚏。

“唉,”這個老傢伙抽著鼻子說,“這個鬼季節!”

“太乾燥了。”赤拉濱十分熱心地接過話茬,彷彿他也是這群埋伏者的成員之一,“太乾燥的空氣對保養面板可不好呀,這裡風又這麼大,一點也不適合有面板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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