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著玻璃中倒映出的自己,看起來一副呆相,叫人自慚形穢。正想要說點什麼緩解窘迫,窗後有一張臉從黑暗中飄了起來。
只是一張臉。圓潤、慘白、沒有表情,像個氣球般在難分遠近的黑暗裡上下漂浮,甚至像飄進漩渦的花瓣那樣打起旋來。他顫抖著眨了一下眼,那張臉就已經貼到了窗戶上。平整的、毫無縫隙的、像畫一樣貼在玻璃平面上,眼眶裡沒有眼珠,只是兩個深邃的洞窟,從中發出一陣陣令他暈眩的喊聲。
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
細長的銀白小刀從他身旁插進窗內。刀身輕盈地點破玻璃,扎進面孔正下方的黑暗中。那黑暗裡的喊聲立刻變成了幾乎要震碎他顱骨的嚎叫。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他捂著腦袋慘叫起來,眼前的世界陡然崩裂了,只剩一團血紅的閃電在眼前舞動,直劈進他的腦袋裡,連腦漿都被烤得焦臭發黑。接著則是身體融化的感覺,在燒紅的鐵針上打滾,被冰做的尖刀剝皮——他以前有過這種感覺,這正是他第一次在醫院外見到院長時的感覺。可這一次又不同了。他感到這恐怖的疼痛如同聲音一般,是從外部被拋到他身上來的。是從窗後那兩口深井裡射向了他。那窗後的東西、窗後的東西——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才有了知覺,意識到院長正在後面扶著他,不讓他從視窗倒下去。他的臉上全是溼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只能掙扎著喘了兩口氣。
“緩過來了嗎?”院長在他背後問。
蔡績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喉嚨好像已經燒爛了,眼前全是蠕動的光團,什麼也看不見。要不是能感覺到院長的手正撐著他的後背,他簡直以為自己又回到那場噩夢裡去了。
“能自己站住了嗎?”
“讓我……緩一緩……”
“既然能回答問題了,應該就沒有大事。這個人聆聽的天賦要比你強得多。所以,失控的程度也遠遠超過了你,甚至可以迫使你聆聽她的聲音。這也是為什麼你們一定要遠離真正的受血者。”
聽著院長平靜如常的聲音,疼痛與灼燒感終於慢慢褪去。他終於又能看見窗後的情形。再也沒有那不見底的黑暗了,綠窗簾後的房間一目瞭然——
只是和六樓佈置一模一樣的普通病房而已。也是素淨溫和的淺綠色牆面與地磚,空氣出奇得清透,越過對面牆壁的窗戶能看見茜紅色的晚照。
在病床靠近走廊的一邊,坐著的是個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病人。乍眼看去時,那張圓圓的,容易顯出惶恐和呆笨的臉讓蔡績想到了小芻。可她當然不是小芻,因為這是個女孩,至少大半個身體還是女孩,還穿著一套帶有卡通兔圖案的睡衣。然而,從褲管裡伸出來了卻不是雙腳,而是一灘凝固了的黑暗。那黑暗薄得很像影子,但總叫人覺得是有實體的,並且形狀也和影子的主人毫無關係——如被凍在地上的黑色油脂,邊緣還有一道明顯的裂痕。女孩的面孔正對著他們,那張臉曾經漂浮在黑暗中,從眼眶裡發出恐怖的呼喊,如今卻完全靜止了,好像她的靈魂並不在其中。
看著這樣的一幕,最初的恐懼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則是說不出來的悲傷。
“她……”
“她是最嚴重的那種病人。本來,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就是最容易聽到夢境之聲的,在找到她時也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雖然試過像之前叫醒你一樣喚醒她,但是如你所見,只能控制到這個程度了。”
蔡績回過頭去,看見院長就站在他斜後方,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窗後的女孩。她的眼睛如嵌入烏木的玻璃珠,在黃昏下散發出淡淡微光。
“剛才的,是什麼?”
“是她的影子。被聆聽到的東西佔據意識時,她的身體也就被影子佔據了。這就是你們失去知覺時的形態。不過,當時你要隱蔽得多,是在虛實之間移動的。對於她而言,已經發展到最後階段了,反而沒有隱藏的必要了。”
就這樣聽到了關於自己的真相。蔡績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怎麼把她變回來的?”
“借了別人的一點天賦而已。另外,這個東西也會起作用。”
院長仍然凝視著窗後,手中卻舉起那把銀白小刀。
“這是它的第二種作用。對於絕大多數的門扉之物,它在虛實世界的作用是不同的。但唯獨對於影子——無論在哪一邊都是斬影斷邪之劍。正因如此,才會被山願之子的國度視為禮器。你自己想想看吧,如果之前拿著這把刀胡鬧的時候,不小心切到你自己的影子,現在也不會比病房裡這個人好多少。”
蔡績訕訕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剛想要說點什麼,院長的眼眶漸漸變紅。他張大嘴巴,看見兩道血線從她眼中滑落。
“……喂!”
院長閉上眼睛。窗後的綠簾又重新拉上,像結界般嚴密地遮擋住病房。她用手背擦著臉頰說:“最近事情太多了,有點用眼過度而已。”
“都已經流血淚了!”
“常見的事。隔壁的病房是空的,櫃子裡有紗布,去幫我拿一下。”
蔡績扶著她去了隔壁的空病房,從櫃子裡找到了袋裝紗布片。他忐忑地看著院長接過紗布,閉著眼睛擦拭眼底。
“不用大驚小怪的,只是正常的疲勞警告。休息半小時就差不多了吧。”
正常嗎?蔡績一邊發呆一邊想,他的生活早就和正常無關了。而就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聲,院長繼續閉著眼睛說:“這就是你從今以後要面對的東西了。如果你不想離開醫院,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那麼就必須要一直抵抗這種變化。直到這座城市終結,或者你的意識終止為止,都要和夢裡那個聲音,還有其他影子的聲音鬥爭下去。”
“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是有這種可能的。確實你現在表現出來的症狀很輕,也沒有什麼聆聽者的天賦,但既然已經夢見過黑鳥,就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我在的時還可以幫忙,不在的話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蔡績短暫地出了一會兒神。他想到院長似乎總是若有若無地說起會被取代。可是,如果有一天院長也不在了,新的管理者會拿他怎麼樣呢?
“其他和我一樣的人,沒有誰留在這裡嗎?”
“能治到你這種程度的話,大體上都會在觀察期滿後離開。畢竟病房也不是什麼度假勝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