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卡 2 (第3/4頁)

她家那個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從屋裡走出來。捧著一捧衣服,走到葡萄架前,放在木椅上。她穿的還是玄紫色旗袍,還是那種神情肅穆、不苟言笑的樣子。她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威嚴地轉身向房屋走去。一眼,僅僅一眼,我覺得那女人已將我掰開了揉碎了認認真真地研究了一番。

“她是你什麼人呀?”

“小姑。”

“她不太歡迎我是不是?”

“你怕她?”

“有點兒。”

“我和弟弟們也怕她。不過她是個好人。除了爸爸媽媽和姥爺,她就是我們最親最信賴的人了!”她說完,命令兩個弟弟將兩大盆水端到葡萄架內。“我得給他倆洗洗澡。你要是閒得慌,就替我澆花吧!”她從葡萄架內探出身對我說。於是我拿起噴壺澆花。一會兒,她的兩個弟弟洗得清清爽爽的,換上了乾淨整潔的衣服,離開葡萄架也走向了房屋。

“你看,他倆用了兩盆水,還剩下兩盆水。一盆是為我曬的,一盆當然是為你曬的囉!我小姑並沒有只想到了我們,也想到了你呀!你承認不承認她是好人?”

她渾身溼漉漉地站在我面前,十分認真地問我。我說:“承認。”“幫幫我。”於是我和她共同將一大盆水移入葡萄架內。“該你了!”她說。“我……我……我回家洗。”我想逃。她揪住了我的後衣領。“水都為你曬了,你卻回家洗!用涼水洗呀?激出病來,我們全家又會感到對不住你了!你這小孩兒,怎麼能這樣對待別人的好意呢?快脫衣服!”她揪住我不放。我說:“我自己洗……”她說:“你得讓我替你徹底搓搓泥呢!”我只好脫。但是沒脫褲衩。她說:“小小孩兒,你還害羞嗎?”

我說:“我不害羞呀。”

她說:“真的?”我說:“真的!”她就一下子將我的褲衩扯到了腳腕兒。我簡直害羞得沒法兒,恨不能遁入地下。“轉過身去。”我乖乖地轉過身。“雙手撐著柱子。”我乖乖地雙手撐著柱子。“你還說你回家洗!你還說自己洗!瞧瞧,瞧瞧,你自己能搓到後背嗎?你真是個髒孩子,不搓,能算洗了一次嗎?”她從我身上搓下了“成績”。“轉過身來。”我乖乖地服從命令。“站穩。““……””抬起胳膊……雙手放在我肩上。”我乖乖地將雙手放在她肩上。那一時刻她的神情忽然變得比她的小姑還肅穆。而我感到自己變得像一具石頭人一樣全身僵硬。我閉上了眼睛。我只能閉上眼睛。如果不,我不知自己的目光該看哪兒。看哪兒我都覺得不對。也許只有看著她的臉是最自然的。但她的臉是我當時感到最不該看的。我真的想逃……

她用毛巾包住的手,搓我的肩胛窩兒,搓我的胸,搓我的肋。她搓的都是我怕癢的地方。我強忍著,忍著,終於忍不住,哈哈笑著跳開了。

“你!”

“你搓癢我了嘛!”

她也忍俊不禁了。

她將毛巾往我肩上一搭,嗔道:“我又不真是你姐,我不幹了!吃力不討好兒。你自己搓吧,要衝的時候叫我一聲兒。”她背對我,坐到欄杆上去了。我也轉身,背對她。儘管完全多此一舉。一隻蜜蜂飛入葡萄架,尋找不到出口,嗡嗡地著急。“姐,我搓好了!”話一出口,我後悔莫及。我驚訝於自己把一個“姐”字叫得那麼自然,彷彿我每日裡叫過無數遍。她緩緩地緩緩地回首一顧。我趕緊用毛巾遮我最害羞的部位。我看出她的驚訝一點兒也不遜於我。“我……我本想叫你……叫你小晶姐姐來著……”我訥訥地說。依我童稚的邏輯想來,叫“小晶姐姐”,是禮貌、是親近,是任何一個女孩兒家不論樂意或不樂意,都滿不在乎地認可的。而叫“姐”,只叫一個“姐”字,則是鄭重得多的一件事了。如果她們不樂意不認可,她們是有正當的理由發脾氣的。

對我的囁嚅之詞,她的表情毫無反應。她只是開始默默地用木瓢舀水從頭到腳地澆我。最後她開口說:“閉上眼睛閉上嘴。”她端起盆,將剩下的水都澆在我身上。“好了,你自己擦吧。”她說著,從地上撿起我的溼褲衩,連同我髒了的隊服卷在一塊兒,離開了。我問:“那我穿什麼呀?”她一指欄杆,上面搭著一套衣服。我只好穿上。那是一套從未被穿過的新衣服。肯定是她哪一個弟弟的。我穿著很合身。她站在一簇“掃帚梅”花前,見我怯怯地走過去,盯著我,問:“你剛才叫我什麼?”我說:“我叫錯了。我再也不那麼叫了。”她說:“我沒問你對錯。我只問你剛才叫我什麼?”我說:“叫你‘姐’了……”

“你喜歡叫我‘姐’?”

“喜歡。”“要是有一天,你聽了別人的什麼話,不這麼叫我了,我該怎麼懲罰你呢?”“那……你就恨我!”“只恨你就行了?”“我也恨我!”“還不行。”她搖搖頭。“可是我不會因為聽了別人的什麼話就……”“你會的!你肯定會的!”不知為什麼,她顯得那麼不信任我。“我不會!”我嚷了起來。“那,你以後就叫吧。”“姐!”她笑了。但那分明是一種苦笑。看見一個女孩兒家苦笑,一個像我這樣年齡的男孩子也準會為之傷感的。苦笑有時比哭泣還能觸痛人的心靈。

“沒有誰高興和我們家的人主動來往。沒有哪一個男孩兒高興叫我‘姐’,除了我的兩個弟弟。你會對我,也對我們家的人變心的。反正你會的。”

“我不會。我發誓我不會。我……”我抽泣了。我從未被人如此不信任過。而這樣一種固執的不信任,竟又是當面表示的。我受不了這個。我覺得被嚴重傷害了。“得啦得啦,別哭哇。這也值得哭?你還總不承認你是小孩兒!我也沒說你什麼呀!”她開始哄我。像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一樣。並且,用手心輕輕替我抹去臉頰上的淚。“幫姐把這一盆水抬過去。”我破涕為笑。“現在該輪到姐洗了。你替姐當個哨兵,不許人走過來。我那兩個弟弟也不許!”於是,我就忠實地當哨兵。葡萄肥大的葉片很密,將葡萄架遮擋得像一幢綠色的童話裡小的房子。

我傾聽著那“小房子”裡嘩嘩的濯水聲,覺得宛如有一條小山泉在流淌。我抬頭仰望天空,覺得天空從來沒有那麼高遠、那麼蔚藍。我舉目觀覽滿院子的花兒,覺得一切花兒都美麗無比。我想母親她是說錯了,原來我命中註定必有一個姐姐!我覺得我是一個幸運的男孩兒。我的命運簡直值得我為它歌唱!我的目光望向那一排鋸矮了的“板障子”,望向“板障子”那邊我的家,甚至覺得連貧窮也不那麼令人沮喪了。

教堂鐘樓內懸著的大鐘靜止著,似乎期待有人去敲,又似乎在向打算敲它的人宣告:請別滋擾我。我更喜歡不被敲響的時候。鍍鉑的鐵十字架,在日照之下熠熠生輝。我彷彿覺得銀色比金色更加輝煌奪目。並且具有金色所不具有的聖潔感。十字架宛若一個大的加號,要將天和地加在一起,而那結果該等於什麼呢?葡萄架內的濯水聲終於停止了。我看見從那童話般的綠色的小房子裡姍姍踱出一位全身發著清麗氣息的天使。她對我說:“小孩兒,你已經知道我的小名了,現在我想知道你的。”我對她說:“跟姐兒。”“跟姐兒?”她說,“我喜歡這個名字。”“是的。”我說,“我也喜歡。”“跟姐兒,我家的人你都認識了,現在跟我去見見我媽媽好嗎?”“好。”於是我第一次走入了神父住過的那一排房屋。那一排房屋分為四間。第一間最小,她的兩個弟弟住。第二間最大,有二十多平方米,幾排書架貼牆而立,整整齊齊擺滿了書。正中是一張很舊的、圓形的桌子,未鋪桌布,還有一張鐵架床。她告訴我這原是神父會客的地方,現在她的姥爺住,全家人也在這兒吃飯。第三間她自己住。除了一張單人床,和床頭一個箱子,再也沒有什麼。第四間她的母親和小姑合住。屋頂本都傾斜了,地板有些角落已塌陷。牆皮處處剝落,好似患了紅斑狼瘡病的人的面板,並且留下了正方的長方的掛過畫框的痕跡。積年累月的灰塵使那些痕跡十分清楚,清楚得像木匠用墨繩彈出的線條。而那些鑲在寬邊的框子裡的畫,全都反放在門後。我問她為什麼不繼續掛著。她告訴我畫的全是耶穌被出賣被釘在十字架上以及他的母親為他哀傷哭泣的情形。說她家的人都不喜歡那些畫。住進來的最初幾天,因為畫沒取下來,她家的人沒有不做噩夢的。包括她的姥爺。我問也包括她嗎,她點了點頭。問她做什麼樣的噩夢?她搖了搖了頭,那意思是講給我聽,我也不會理解。屋子很陰暗,散發著潮氣。因為這一排人住的房舍是背陽的。而朝陽的那一排是教堂。也許由於耶穌活著的時候受得苦難太多了,他的信徒們寧願將朝陽的房舍讓給他住?

她的雙胞胎弟弟、姥爺正同她的母親和小姑在她們的屋子說話,說的恰是我。她告訴她的母親有客人來了,他們便都走到她姥爺住的較大的屋子來了。

她的姥爺也叫我“小孩兒”。

他說:“小孩兒,隨便坐。我們應該算是朋友了對不對?我們不把你當客人,你也別把自己當客人。今後,只要你高興來,我們就歡迎你。”

她的母親打斷了他的話:“看您,對一個孩子說這麼多幹什麼?把人家都說得靦腆了!”又瞧著她問:“就是這孩子?”

她點點頭:“他小名叫‘跟姐兒’。”

她家的人,除了她,都不由得互相望了望。分明的,我的小名使他們納悶和奇怪。

她的小姑什麼也不說,沉靜地坐著,注視著我。我覺得她又開始研究我了。

“孩子,你坐呀!”

她的母親和藹地說。那天這端莊的女人沒穿藕荷色旗袍。她下穿一條黑綢過膝長裙,上穿一件短袖立領的白衫子。我覺得她不論穿什麼都儀態大方,她的端莊是天生的。我覺得一個孩子即使真是一個野孩子,在她面前也會努力做出規規矩矩的樣子。而我正是那樣努力的。

“跟姐兒,我們小晶本該謝你,你卻還來了一瓶醬油。我們又不知你是誰家的孩子,可真讓我們慚愧呢!”

“媽,那瓶醬油,是他用幫別人拉車掙的錢,和撿碎玻璃賣的錢,三分五分攢起來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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