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槓”呢,又覺得太渺小,有些說不出口。猶豫了一下,謙虛地說:“我本來被推選當‘三道槓’來著。可我認為自己還沒那麼好,就接受了個‘二道槓’……”
我輪番回答他們的話。他們對我也愈發顯出恭敬的樣子。我戴紅領巾,並非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向他們的姐姐表明:我可不是這條街的野孩子。我是少先隊員!
“我姐姐是一年級入的隊!”
“我姐姐以前是‘三道槓’!”
“她還當過全校的大隊長呢!”
“她以前每年都是三好生!”
他們開始向我讚揚他們的姐姐。彷彿她是他們的重型武器,一展示出來,就足以從心理上徹底將我打敗。
我半道“槓”也不是!我還沒入隊呢!校隊鼓手中,有好幾個不是少先隊員的。紅領巾是學校特批給我們的,只許我們在需要的時候戴。平時是沒資格戴的。我當然是被他們從心理上打敗得稀里嘩啦了!我故作鎮定,問:“那她現在呢?”“現在……現在……”“現在我們不是搬到這兒來了嗎?”“對,現在我們不是搬到這兒來了嘛!她就得在新的學校從頭開始爭取了。”我不由回頭看了她一眼,很懷疑是她的弟弟們說的那樣,認為肯定另有原因。
她的目光接觸到我的目光,迅速避開了。她那樣子很不自然,甚至有幾分慍怒。她大聲訓斥兩個弟弟:“多嘴多舌的,別人會把你們當啞巴嗎?”
她們的姥爺,好像根本就沒聽我們幾個孩子在說些什麼,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地鋸木板。她的兩個弟弟,都一聲不吭了。顯然,他們的姐姐,在他們心目中,是具有特殊位置的。一旦嚴厲起來,他們是有些懼怕的。我覺得鋸條被腐朽的木板夾住所發出的緊滯刺耳的聲音,似乎更響了。
一排新的“板障子”終於豎起在我們眼前,和她家臨街的“板障子”一樣矮。一扇小門的上端,也鋸成了美觀的月牙形。這麼一來,站在我家門口,不,就是站在屋裡,也可以從視窗望見她家院子裡的情形。在我們全院,除了我家,誰家也不可能和她家舉步相通。因為別人家與她家院子相隔的,是他們房屋的後牆。只有我家這兒,相隔的是一排“板障子”。
她姥爺的衣服,已被汗溼透了。他掏出手絹擦擦臉上的汗,問他的外孫女和兩個外孫:“這樣好吧?”她默默無言地微微點了一下頭。而她的兩個弟弟齊聲回答:“好!”他又問我:“你說呢?”我也回答:“好!”他說:“你們都覺得好,我就更認為好了。”沉思片刻,唸唸有詞起來:“滿園芳菲著人意,栽情籬下不羨山。”
我完全不懂他的之乎者也。而她,分明是懂的。起碼懂一部分。不知為什麼,她顯得憂鬱了。
他又自言自語:“種什麼花兒好呢?”
我搶先說:“種蝴蝶花吧!蝴蝶花頂好看啦!”
她的兩個弟弟緊接著說:“種百合!種百合!姥爺您不是說過,百合的根又好吃又能治病嗎?”
他的目光轉向他的外孫女,目光中盡是深蘊的慈愛。似乎,還有些別的。我覺得好像是一種無奈的歉疚。他能有什麼對不住他的外孫女呢?
“你說呢小晶?”
她凝眸思考了幾秒鐘後回答:“姥爺,栽菊花吧。您不是很喜歡菊花的嗎?而且,您也不必像陶淵明似的採菊東籬下了,您每天望菊東籬下,不是更好嗎?”
他點點頭:“是啊。季節遲了,想種別的花兒也來不及了。只有從院子西邊移些菊花栽過來了,不過……”他又一次將臉轉向我:“這一定要徵求一下你媽媽的意見,啊?咱們剛才的意見,都算個人意見,你媽媽的意見,應該是最後的意見。因為她是居民小組長嘛!咱們都在她的領導之下嘛!這就叫民主集中啊!”
他說得十分鄭重,鄭重得都有點兒使我感動了。我從來也沒有認為我的母親這麼值得尊重。從來也沒人對母親表示過如此鄭重又非常真誠的尊重。一個孩子,感到自己的母親被人尊重,這孩子能對那個人不產生好感嗎?我覺得我一下子喜歡起這個頭髮全白的瘦老頭了。我想母親也肯定會認為自己實在不值得任何人這麼尊重她。她能當上居民小組長,純粹由於她的熱心腸。我從來也沒有覺得她“領導”過誰。我們這條街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絕對不會有誰承認受過我母親“領導”的。如果他們聽了他的話,準會哈哈大笑的。如果他們一旦感覺到我母親居然是“領導”他們的,母親肯定再也當不成居民小組長了。
我的隊服為我作出了從未作出過的“犧牲”。白膠鞋面目全非,變成了黑膠鞋。我的奉獻是巨大的。這奉獻完全是為了她。我覺得她心裡是明白的。我一點兒也不後悔,相反我很愉快,甚至對她充滿感激,感激她明白我……
她的姥爺收拾起工具,第一個從那扇小門透過,走到她家的院子裡去了。他回望了一眼那扇小門。那種樣子,如同一個剛剛學會穿牆術的人,念著咒訣不知不覺地穿過了一堵牆壁,但又不相信真的,回望那堵牆是否存在似的。
“孩子們,過來呀!我不是已經過來了嗎?”他朗聲說,看樣子對那扇小門很滿意。說罷,大步向當初神父住的屋子走去。彷彿那一向就是他住的屋子。
接著他的兩個外孫走過去了。
她也走過去了。
只有我留在鋸矮了的“板障子”這一邊,一動沒動,呆呆地望著那邊。“板障子”鋸矮了仍是“板障子”,我仍覺得我要透過那扇小門必須獲得她家人的允許,覺得它是為了她家人到這邊來方便,而不是為了我到那邊去方便。儘管她的姥爺已經說了:“孩子們,過來呀!”但我認為他那是對她和她的兩個弟弟說的,覺得其實並沒包括我。我也為那扇小門付出了勞動。剎那間我內心充滿委屈,眼淚汪汪。
她見我沒跟過去,走回來了。她站在“板障子”那邊,替我開啟小門,瞧著我笑。
“先生,請!”
她做了一個優美的邀請的姿勢。
我也噙淚而笑了。透過那扇小門後,我也忍不住回望一眼。倏忽我覺得我是透過了一扇奇異的門,覺得自己頓時長大了好幾歲似的。我再看她時,連自己都覺得,已不可能是一分鐘前的目光了。我自己對這一種變化有點兒慌亂和不知所措。我臉又紅了。
她臉也紅了。
大概是因為我的目光。還因為我的樣子。
井旁曬了幾大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