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卻搖著頭說:“那就不是我兒子了。一大瓶醬油一元多呢,他想還,不向我要,也不可能有一元多錢呀!姑娘,告訴你家大人,大媽替你們全院兒都問問。”
母親居然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她的叫法,由“大娘”而自稱起“大媽”來了。“大媽,那就給您添麻煩了。我走了。大媽再見!”“再見,姑娘,有空兒一定來玩啊!”“哎!大媽您快進屋去看著鍋吧!”母親隨了幾步,滿面慈祥地目送著。我緩緩坐在煤樺棚子裡的木柴堆上陷入了思考。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告訴母親,那個孩子正是我。而且,她家的院子裡種什麼花兒才好呢?既然她家給了我家這種權力,這種權力似乎主要應歸屬於我。母親她對此是不會太認真的。而這一權力對我卻很重要。相當重要。
星期天。我家吃過早飯不久,她和她的姥爺,還有她的兩個弟弟,帶著錘子、鋸子、釘子盒什麼的來了。我從視窗一看見他們,趕快將門插上。迎出屋的母親大聲喚我出來給他們當幫手,我不答應。母親敲門,我不開。“這孩子,聾啦!你在屋裡搞什麼名堂哪?!”母親生氣了。我終於出現,母親瞠目而視。彷彿不認識我了。
我上下穿得很整齊:白小褂,藍褲子,白膠鞋。我將平時捨不得穿,甚至連過節也捨不得穿的全套少先隊隊服換上了,並且繫了紅領巾。我是學校裡的隊鼓手,只有學校舉行隆重活動或什麼慶典儀式的時候,我才如此這般。我早晨當然洗過臉了,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根本沒洗乾淨,又洗了一遍臉。用香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洗臉很少用香皂。手太髒時,也不過用肥皂。我還照著鏡子梳了半天頭髮。我頭髮硬,平時不梳。蓬亂得太不像樣子,就用手指攏攏。那一天怎麼梳也梳不倒,用毛巾沾著水揉溼了,才總算勉勉強強梳平。
不但母親對我瞠目而視,他們也一樣。尤其她。“怎麼,你……你今天有隊日活動?你預先可沒跟媽說一聲。”母親大出所料地嘟噥道。
“不過隊日就不能穿這身衣服了?”我振振有詞地回答。裝出非常自然的樣子。其實,在母親和他們的瞠目而視之下,我的感覺,比那天反穿背心引起她和“河馬大嬸”大笑不止時強不了多少。她當然一眼認出了我。她的姥爺也是。母親說:“沒有隊日活動,你穿上隊服幹什麼?快脫了去,換身破衣服,幫著幹活!”我執拗地說:“不,我今天就想穿隊服嘛!”她的姥爺指著我,剛想說什麼,被她及時扯了一把,以一種莫測高深的目光制止了。母親更生氣了:“這孩子,今天抽的什麼風!”舉手似要打我。她急忙說:“大媽,弟弟要穿,就讓他穿吧!弄髒了我替他洗。”她一邊說,一邊向她的姥爺直丟求援的眼色。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說:“哪個孩子不喜歡穿得體面些呢?讓孩子穿吧!我們小晶不是願意替他洗嗎?我這外孫女,是說話算話的!”他看了他的外孫女一眼,挺鄭重地問:“是不是?”她笑了。笑得又大方又愉悅,還朝我眨了眼睛。既不像有些女孩兒家受到幾句誇獎就洋洋得意,也未顯出絲毫害羞的樣子。
母親望望她,望望她的姥爺,望望我,不再說什麼了。然而母親的表情告訴我,過後是一定要對我追究個為什麼的。
她看著我說:“小弟弟,這不等於我完全支援你。大媽的話畢竟是有道理的。你也得向大媽表示一點妥協呀,起碼把紅領巾摘下來行不行?”
我覺得母親對她的評價是對的。她說話真像位大姑娘,尤其她跟大人說話的時候。我第一次聽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家說話用“畢竟”和“妥協”這樣高等的詞兒。何況她兩個月後才十四歲。我覺得聽她說話,彷彿是在聽語文成績優秀的學生造句子,並且不得不承認她造了些好句子。
我默默地順從地解下了紅領巾。
母親用一根手指戳我的額角說:“哼,你要天天都能把自己弄得像個孩子樣子,我倒省心了!”
母親是街道居民小組長,負責我們這條街上居民義務方面的一切事,具有等同於“甲長”的地位和權力。當時她正急去開居民小組長會議。
母親匆匆走後,我們立刻開始拆除那排經歷了許多風蝕雨淋的“板障子”。而首先要做的,是斬斷那瀑布一般瀉過這邊來的“爬山虎”。那面的院子荒蕪已久,這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植物,已經像一張亂毛蓬蓬的皮,和木板長在了一起。花兒依然開得很爛漫,但毛蟲隱蔽在茂密的葉子底下。
她說她怕毛蟲。
她的兩個弟弟說也怕。
她的姥爺倒沒說怕。但說看見毛蟲就面板過敏。
我也怕。我怕毛蟲甚於怕任何可怕的東西。但是我毫無懼色地宣告我一點兒也不怕毛蟲。我說小小毛蟲有什麼可怕的,我自告奮勇地承擔了一這項“特殊任務”。
他們負責將我斬斷的“爬山虎”用木棍挑到預先挖好的坑裡,埋得嚴嚴實實,踩得平平坦坦。
我們合力推倒了“板障子”。
當她的兩個弟弟協助她的姥爺鋸木板時,她悄悄對我說:“挽起你的褲筒兒。”
我說:“幹這種活兒,用不著挽褲筒兒。”
她說:“讓我看看你腿,那天摔破了沒有?”
我說:“沒有。真的沒有。”
她說:“聽話。我一定要看。”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好像是如果我不聽她的話,我在她眼裡就不是一個好孩子了。我聽話地將兩條褲筒都挽了起來。我兩腿那天都摔破了,結了兩塊厚厚的痂。“當時流了很多血吧?”“嗯。”“當時很疼吧?”“嗯。”“當時你哭了吧?”“嗯。”“一邊跑一邊哭?”“嗯。”“你為什麼要跑呢?”“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還一瓶醬油呢?”“我也不知道。”“你哪兒來的錢呢?”“拉小套兒掙的。還有,撿些碎玻璃賣。”“拉小套兒?那是怎麼回事兒?”“火車站、大橋前,拉車的人上不去坡,我幫著拉。你見過兩匹馬拉的車嗎?有一匹馬是駕轅的,另一匹馬是拉邊套兒的。拉小套兒就像拉邊套兒的馬,幫著拉上一個小坡五分錢,幫著拉上一個大坡有時能掙一毛錢呢!”
“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呢?”
我真的不知為什麼。我只有不好意思地憨笑。
“碎玻璃也能賣錢?”
“能呀,一斤碎玻璃能賣四分錢呢!”
“那,上哪兒去撿呀?”
“垃圾站啊、建築工地啊,有時能撿到,有時撿不到。我常撿碎玻璃賣。賣兩斤就能買一本作業本。”
“你為買那瓶醬油,撿了很多吧?”她用她細長而嬌嫩的手指輕輕觸控我腿上的傷痂。我看得出並且相信她那絕對是情不自禁。她似乎想要透過她的觸控使它消失。“我得幫著幹活兒了!”我難為情地放下了褲筒兒。“你真是個古怪的小孩兒。你覺得你自己古怪嗎?”她低聲問,顯得嚴肅。
我搖搖頭,拿起錘,釘“板障子”去了。男孩兒天生是男孩兒的朋友。她的兩個弟弟沒用誰吩咐,便主動成了我的助手。她則成了她姥爺的助手。他鋸,她壓住木板。
“你幾年級?”雙胞胎中的一個問我。“二年級。你們呢?”“才一年級。”另一個回答,瞧著我那種目光,似乎對我這個比他們高一年級的小學生不無恭敬。“那,你是二年級入的隊嗎?”“二年級?那也太晚了!”“你一年級就入隊了?”“當然!”“那,你是幾道槓?”我想回答是“三道槓”,可擔心謊話說過了頭,反而被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