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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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日子?”

廖耀湘蹙著眉思索了好半晌——自打有了這張地圖,日期對他來說就只和前線的戰事有關,今日算著志願軍的行軍速度,明日琢磨美軍的空中航線,其餘時間除了偶爾看看自己的課表,他壓根沒想過還有什麼特別的日子值得關注。阮靜秋見狀,只得指一指他自己作為提示,廖耀湘這才恍然大悟般“啊”了一聲,面上顯出窘色:“我、我都忘了!”

阮靜秋笑道:“你忘不要緊,我沒忘就行!”說著將他拖到桌邊,摁著他坐下:“我可聽學員們抱怨來著,說廖教官來了快一個學期,既不講自己專長的叢林戰,也不講法國軍校的教育和機械化部隊訓練的心得,反而全身心都撲在朝鮮戰場上,只差扛著槍遊過鴨綠江去。其他時候我不管,今天你總要給我面子,踏實坐下來吃一頓飯。我保證,只一頓飯的工夫,朝鮮變不了天,美國人絕沒可能趁你吃飯的時候打到平壤去。”

廖耀湘忍俊不禁,感嘆道:“盛情難卻呀。”又說:“人活到這個歲數,生日不生日的,早已拋到腦後去了。難為你還替我想著這些。”

阮靜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只是做幾個菜而已,我還怕做得不好,反倒害你食不下咽。”又忙不疊將盒蓋一一揭開:“快吃快吃,米粉都要坨了。”

廖耀湘驚奇地:“你還做了米粉?”說著湊近打量,四隻飯盒裡一隻裝著鮮香撲鼻的米粉,一隻裝著鹵豆腐拌蕨菜,一隻裡頭似乎是綠豆餈粑。最後那一隻飯盒裡的內容物稍顯怪異,橢圓的形狀與氣味應當是豬血丸子無疑,但似乎是經過簡單蒸制和煎炸而成,外觀色澤都和他往日所見的大不一樣。阮靜秋看他很疑惑地盯著那盒豬血丸子看,立刻就知道其中的紕漏已被他識破了,紅著臉急忙解釋:“我、我知道做這個要晾曬風幹還要煙燻才行。可是不巧趕上那天夜裡下雨,窗戶裡進了雨水,我剛晾上的丸子都被打濕了,只好交給食堂的師傅們做成了丸子湯。再要弄新的,肉鋪的老闆偏偏忘了留豬血給我,柴火還差點兒沒借來。我好容易在屋裡支了個架子去燻,又被巡邏的衛兵以為是著火了。這裡耽誤一天,那裡浪費一天,最後匆匆忙忙,就搞成了這個樣子。”

她越說越垂頭喪氣,腦袋脖子和脊背全都耷拉下去。廖耀湘卻笑了:“做豬血丸子本來就很費工夫。我小時候曾見過母親做這道菜,點豆腐要半天、瀝幹豆腐要一夜,再切肉碎、豬血,和豆腐一併攪拌調味、捏丸子,又得花去至少大半天。在灶上熏製的時候,她還要寸步不離地看著火候,火要是太大,外皮就會燒焦;要是太小,又熏製不透,不耐儲存。還有一點——”

他細致的敘說暫時打斷了阮靜秋的鬱悶,使她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的話語,陷入了廖家母親親手為孩子們製作豬血丸子的回憶裡。正說到關鍵之處,他忽然停頓了片刻,她於是發出疑惑的詢問聲:“還有什麼?”

廖耀湘仍微笑著,偏頭湊近了她一些,說道:“季節也很重要。老人們往往會在過年前做豬血丸子,一來是可用作年夜飯上的一道菜餚,二來是那時天氣寒冷幹燥,易於熏製也便於儲存。你選在春夏之交做這道菜,看來我們只有撐破肚皮,抓緊把它們都吃掉嘍。”

她的臉一下子又紅起來——她只想到去打聽他的家鄉有哪些特産美味,卻沒想過這些特産非但製作起來十分複雜,就連製作和食用的時機也很有講究。給他過生日自然是出於好意,可這好意最終卻帶來了糟糕的結果,在這樣艱難的年代裡,把食物做得很難吃和浪費毫無區別。再看他的表情,那點笑意在她眼裡便像是在笑話她一樣。她垂下腦袋,悶悶咕噥了句:“是我沒有做好。下一次——”又忽然想,這回已經這樣糟糕,還是別有下一次了。

兩只小陶罐險些被她遺忘在了布包中,她將它們放在桌上,耷拉著腦袋介紹:“剁辣椒是一位湖南朋友送來的,我自己閑來無事,又胡亂醃了一點酸豆角。我以前沒有做過醃菜,恐怕口味不如人意,你別嫌棄。”而後便站起身,搓著兩手,一步一步往屋門挪:“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她正要拔腳開溜,有個人的動作卻比她還快上許多,她的手還沒來得及夠到門把,整個人已被他從後嚴嚴實實地抱在了懷裡。

這實在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狀況,她下意識地掙了一下,那雙手臂於是抱得更緊了,一上一下將她嚴絲合縫地鎖住。她這才意識到男女之間的力氣本就有很大差異,假如他不想放手,自己半分掙脫的可能性也無。從這樣的力道裡,她似乎感受到了某種決心和壓抑了許久的感情,也隨即産生了一種直覺,有些事和有些話已經避無可避,非得在今日說明白不可了。想到此處,她終於放棄掙紮,轉而無聲地嘆口氣,輕輕將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勉強作出一個安慰的姿態。

他俯在她肩頭,略微急促地喘著氣,呼吸蒸騰在她的耳畔,幾乎要將那一小片面板熔化。他先是低聲問:“放下東西就要跑,你要跑到哪裡去?”

她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想做些家鄉的菜給你做禮物,可又沒有做好。”說完這話,又覺得這顯然沒回答他的問題,於是悻悻地補充道:“……醫務室還有工作等著呢。”

“小秋,”廖耀湘深深吸了口氣,“你非要這樣折磨我嗎?”

這話語如此簡短,卻令他顫抖著才能說出,作為一個極瞭解他的人,阮靜秋一下就聽出這與平時十分不同的音調和語氣說明他正壓抑著委屈和痛苦。她既對這個漫長的擁抱十分慌亂無措,更對他突如其來的質問一頭霧水,只好小聲回答:“我哪有呀。”

廖耀湘接著控訴道:“你有。你不能既要我總是眼看著你為我付出、為我操勞,又要我當一座心如止水的冰山,對你做的一切都無動於衷。我的心不是石頭做的,我有感情、我會感動,我沒有辦法忽略這一切,你越是細心關照,越是要我控制不住地為你牽腸掛肚。你不是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走?”

“我、我……”阮靜秋神思昏亂,他的質問回響在她的耳畔,而她竟然說不出辯駁和解釋的話來。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動得飛快,就快要沖出她的胸口、躍出她的咽喉,拯救它的唯一辦法就是接納他、順從他,將這顆雀躍的心全部交給他的懷抱。在這混亂無措的時刻,一個清晰的念頭忽然躍入她的腦海:廖耀湘那天確確實實在門外聽到了她和楚青的談話。

“你都聽到了?”她輕聲問。

“聽到了,”他坦率又低沉地回答,“我以為那是你的答案。不必你為難,我已經盡力躲著你了,可你今天偏又出現在這裡。這只能說明,你確實做出了選擇,只不過選了另一個答案。”那雙環抱著她的手臂輕微地搖晃了兩下,他迫切地追問道:“告訴我,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這樣?”

“是。”

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回答來得迅速、果斷又平靜,沒有一星半點的猶疑。阮靜秋自己也對此很意外,但話語已經在那一瞬間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是她的心代替那些所謂的理智作出了真實的回答。她轉過頭,直直望向那雙金絲邊鏡片後的眼睛,似乎也透過他望見了自己的內心。她又說了一遍:“是。”

鎖住她的一隻手臂松開了,轉而緊緊扣住她的脖頸。廖耀湘深深吻住她——他從沒想過自己竟會輕易地被一個字點燃,這個吻起先急切、粗暴得近乎像是在啃咬,看她皺眉吃痛,又立刻驚醒過來,收斂為柔和而剋制的停留和觸碰。過了片刻,他松開她的嘴唇,懷裡的姑娘臉頰緋紅,微微有些氣喘著說:“你又親我。”

他們兩個人的上一個吻發生在沈陽,也是這樣的電光火石,也是這樣的情難自禁,他也是這樣不由分說就親吻了她。這回他也喘著氣,目光從她濕潤微紅的雙唇上移到泛著淚光的雙眼,猜想那大約是缺氧引發的正常反應,而非無端遭受輕薄後的憤怒和委屈。他誠實地回應道:“想忍著,沒忍住。”

阮靜秋“撲哧”笑了,轉個身面向他,雙臂摟住他的肩頭,也在他嘴角輕輕一啄。對廖耀湘來說,這顯然是一種暗示與默許,在沈陽她沒有推開他,剛才又沒有拒絕,是她自己主動放棄了最後與他劃清界限的機會。從今日起,這兩個執拗的人將徹底糾纏在一起,再要分離、再要割捨,只有至死方休。廖耀湘抱緊她,再一次吻上去,這次更加深入、懇切、熱烈,連唇舌交纏也不能使人滿足。兩人緊緊擁在一起,轉瞬間已沒有哪一寸能離得開對方,阮靜秋卻忽然想起一件要事,忙推一推他的肩,含糊不清地提醒道:“……鎖門……”

在一幢並不具有良好隔音條件的宿舍樓裡,鎖門確實幹系重大,至少不必讓他們今天剛親得昏天黑地,明天就因某些罪名而被雙雙下獄。兩個人一路跌跌撞撞地挪到門邊,不知道誰的手摸索著插上了門閂,又立即難舍難分地十指相扣。一番混亂的腳步騰挪之後,兩人又一齊倒在床上,好在這陳舊的床板經受住了考驗,沒因這重重一擊而一折兩半。鑒於一貫的默契,此刻擁吻糾纏著的兩個人同時想道,假如能夠預料到這一刻有多麼奇妙而美好,他們誰也不該將過去幾個月的寶貴時光都浪費在那些你來我往的拉扯和試探裡。他們無不感慨、嘆息、欣慰又歡喜,於是很快都不滿足於嘴唇和舌尖的觸碰,而不由自主地開始將親吻蔓延至面頰、耳根、脖頸。偏偏就在這樣要緊的關頭,隔壁忽然傳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隨著門扇開合,一聲巨響讓正忘情的兩個人猛然驚醒過來,同時松開了對方。

在鄰居在家的情況下,這件事恐怕不適合再進行下去,但箭在弦上卻引而不發,又無疑會讓人很不好受。廖耀湘喘著粗氣,嘴裡難得冒出句含混的髒話,憤憤地抱怨道:“……早不回晚不回,偏偏這個時候!”

阮靜秋也正躺在床上細細地喘,她不但感覺臉上熱得要燒著,更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竟像是要窒息了。兩個人仍擁在一起平複呼吸,轉頭看見對方一臉的狼狽相,不由都笑起來,又連忙同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過了片刻,隔壁竟然隱隱約約傳來了鼾聲,可這裡被打斷的事情已沒有了繼續進行的氛圍。兩人各自整理好衣服,依偎著坐在一起,此時的情話自然心平氣和且發自真心:

“我是這樣想的,”阮靜秋倚靠著他的肩頭,胳膊環抱著他的手臂,低聲說道,“我絕沒有打算取代誰,更不會去爭搶你的感情和你心中的分量。在你們分開的時間裡,能在你身邊,為你做一些事,我已經很知足。若有一天你們能夠團聚,我就——”

她想說自己會悄悄離開,絕不給他們添一點麻煩。廖耀湘卻打斷她:“這是我的事情。歸根究底,是我打了敗仗,才使他們母子孤苦無依,虧欠也好,悔恨也罷,都是我應當承擔的責任。若真的有收回臺灣的那一天,我會親自向他們解釋這一切。但是,你對我來說,不是一個臨時的替代品,不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我是真心喜歡你。哪怕你因此將我看作一個令人不齒的人也好,我不想欺騙你,也不想欺騙我自己。”

比起那些冠冕堂皇的藉口與華而不實的承諾,他的坦誠反倒更使人動容。阮靜秋不能不抓緊了他,心想: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誰也不捨得再因虛無縹緲的未來而推開近在眼前的彼此。假如有一天真要面對無解的兩難,那也留到那時再去做選擇吧。就像楚青所勸解她的那樣,他們擁有過、相伴過,無論這段路將在哪裡戛然而止,她都知足了。她埋進他的懷抱,在他胸口悄悄蹭去眼角的淚滴,小聲說:“下回……去我那兒吧。平房,而且……沒有鄰居。”

廖耀湘聽懂了她話裡甜蜜的暗示,忍不住低笑一聲,阮靜秋也一同笑起來。結果這樣天翻地覆地折騰了一通,桌上的飯食還一筷子也沒有動過。她仍惦記著長久浸泡在湯裡的米粉,十分遺憾地嘆息:“這下真的坨了。”

“沒辦法,”廖耀湘攬緊她,“我捨不得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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