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得

捨得

邱維達的夫人從北京搬來軍事學院和丈夫團聚,給同住在教工宿舍的幾位鄰居朋友捎來了一些特産的蜜餞幹果。廖耀湘想,阮靜秋近來被迫在醫務室和宿舍之間兩點一線地度日,恐怕早已閑得生蘑菇了,便拿著自己的這一份往她的辦公室去,想著有些零嘴能讓她解悶也好。走到門外不遠,屋裡頭忽然傳出一陣歡快的笑聲,除了阮靜秋的聲音,還有另一個人,似乎正十分熱鬧地說著笑話。細細想來,在沈陽分別時她就哭得滿臉是淚,好容易重逢了,她臉上也還是眼淚和憂愁居多,他越來越難得看見她開懷大笑。於是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遠遠聽著屋裡的說話聲。

屋內的兩個姑娘沒發覺他的身影,一陣笑鬧過後,楚青拉住阮靜秋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來之前,首長給我派了件重大的任務,要我專門負責你的個人問題,但凡有合適的物件,第一時間就要介紹給你。你既然沒有心儀的人,我就替你物色幾個。正好,我還帶了幾張照片。”

她絕對和丈夫一樣有著非凡的行動力,邊說,邊將一沓照片一字排開在桌上,指著上頭的每一位英俊青年逐一向她介紹。阮靜秋聽得滿頭大汗,眼見她越講越是滔滔不絕,只好伸臂拉住她道:“不用了、不用了。”

楚青對此十分熱心,並沒打算輕易放她過關。她熱絡地強調道:“首長說了,你要是有中意的人,他就出面請你們劉院長一併做個主,一個給你們當司儀,一個證婚。他還說,小阮醫生是從三野出來的,要是她出嫁,三野就算是她的孃家!”

阮靜秋心中感慨——一方面是被朋友真摯的話語感動得無以複加,一方面則有些自嘲地想,可她眼前唯一的那個人既不在一字排開的這些玉照裡,也不在軍事學院的年輕學員當中,而偏偏是一位被解放軍在東北戰場上俘虜的敵軍統帥,哪有請首長們為這樣的婚事做主的道理。旋即她又猛然一驚,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真的將廖耀湘視為了可以託付餘生的物件。人已活到了這個歲數,實在沒必要再裝作情竇初開、純真懵懂的姿態,她心裡其實也早就明白,假如不在意、不喜歡,她根本沒必要總是事事為他考量、時時提心吊膽。可是,她沒法把自己的心放在秤上,去比較現在的他與過去的杜聿明在心裡的分量,更沒法不讓自己去顧慮對她同樣有收留照料之恩的黃伯溶和他們的兒子廖定一。這些糾結已在心底藏了太久太久,難得有位傾聽者在面前,又恰好說到了這裡,她因此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幾句真心話,喃喃著說:“實話告訴你,我心裡有一個人。我在這裡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所以控制不住地、把他活像是‘救命稻草’那樣地緊緊抓著,可又沒有膽量坦誠自己的感情。就在當下,我耳邊就有兩個人在拉扯、在打架,一個告訴我不要讓自己遺憾、不要讓自己後悔,另一個人則說,即使他與妻兒分離了,我也絕不應該介入其中,挑明這事只會害人害己。”

她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顫抖著握住楚青的手道:“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我知道,你聽了這話,一準要批評我、鄙視我。可我實在沒有法子,要不是你來,我真不知道這些話還有誰可以說。你若是生氣,打我罵我都行,只是別把這事告訴別人,更不能傳到粟總那裡。”

楚青忙答:“怎麼會呢?”她嘆著氣,也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因這番話而露出鄙夷或氣憤的神情,而是認真、謹慎地思索了許久,才說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解放前那些年,我們也一同走過了許多艱難的時光,也遭遇過許多生死險境。在我看來,假如有一天我離開了,我還是希望有個人能真心待他好,能理解他、陪伴他、照顧他,能和他一起走完餘下的人生。我盼望著他過得好,盼望著他幸福、快樂,我知道他心裡永遠都會有我的位置,這就夠了——除此之外,我一點兒也不想要他永遠為我孤獨一人,永遠痛苦地活在過去的回憶裡。我想,換作是他,也會這樣選擇。人生無常又短暫,不是人人都有緣分白頭到老,可即使只有片刻相知相伴,我也很知足。”語罷轉向她,又補充道:“不過,這終究是你自己的選擇,怎樣才能不遺憾、不後悔,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我不能代替你給出答案。”

阮靜秋起先想,她大概是誤解了,以為他的妻兒都已逝去,但事實上他們還在海峽對岸艱難活著;可她穿越來的那個年代,臺灣都還沒有收回來,就當下兩岸的局勢來說,這樣的“生離”與“死別”其實沒有兩樣。她心中為這話更感到紛亂無措,不知怎樣應答才好。

與此同時,門外的廖耀湘一字不漏地聽完了她的剖白,萬分震動之下,手中的紙包掉落,在地上滾了兩滾之後,不偏不倚地正撞在門板上。阮靜秋聽見響動,還以為有人敲門,連忙應了一聲“進來”,楚青則先一步替她去開門,廖耀湘剛彎腰拾起紙包,迎面又瞧見一張陌生面孔,於是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說道:“你好,我來找阮醫生。”

聽見他的聲音,阮靜秋嚇了一跳,急忙也起身迎上前,向他解釋道:“這位是楚青,是我在三野的朋友。她專程到南京來,我這只腳又不便走動,就坐著聊一會兒。”解釋完一大通,又很心虛地問他:“你怎麼來了?”

廖耀湘神色很平常,眼睛看看楚青又看看她,似乎並無追問的打算,只微笑道:“沒什麼。邱維達的太太從北京捎來一點特産,拿來給你嘗嘗。”

他將紙包遞給她,阮靜秋開啟瞧了瞧,裡頭有杏幹、話梅、山楂糕和一些瓜子、果仁,裝得滿滿當當。“都給我?”她說,“我一個人吃不完,你留下一些吧。”

廖耀湘搖頭道:“我不愛吃甜食。你們聊著天,正好可以分享。我這就走了。”

他告辭得十分幹脆,完全不給阮靜秋叫住他的餘地。什麼“不愛吃甜食”,她腹誹——根本是編來哄她的假話,在廣西駐守那些日子,他一個人就能把一整串龍眼掃蕩得幹幹淨淨,她不知親眼看見過多少回。她捧著紙包回屋,心裡有些擔憂,不知他是不是聽見了兩人方才的對話。楚青將兩人間的暗湧盡收眼底,她是過來人,自然一眼就看出這位“不速之客”正是阮靜秋方才猶豫不決的那位物件。她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道:“我打算收回剛才的話了。現在看來,我應該勸你‘不如憐取眼前人’。”

阮靜秋一愣:“什麼意思?”

楚青嘆道:“他剛才看你的眼神,和當年的首長一模一樣!”

楚青沒有在南京多停留,轉天一早就要趕回青島。晚間兩人話別時,她握著阮靜秋的手,再三提醒道:“你得盡快為這事做個決斷。要麼就看準了眼前,不要顧慮遠的事情;要麼就斷得幹幹淨淨,誰都不要回頭。”

阮靜秋看得出,聰慧如她,雖然並未說破廖耀湘的身份,但必然已從那身裝束和樣貌發覺了他與其他人的不同。要幹幹淨淨地斷,除非兩個人從此都狠下心作陌路人,動了心以後,誰也沒法坦坦蕩蕩地再做回普通朋友。這意味著她連最後一個知心人都要失去了,沒有可依靠的肩膀,沒有可依偎的懷抱,再沒有人能聽她訴說、陪她哭泣。她又回想這些天來的種種,想那條被他收在懷裡的絡子,想他倒在她懷裡的模樣,想馬蹄下的危急一瞬,只覺腦袋裡突突跳動的疼這回轉移到了心口,要她割捨,無異於將她的心活生生剖成兩半。她不得不承認:“我捨不得。”

楚青於是笑道:“那就聽聽你自己的心聲。既然捨不得,何不珍惜眼前呢?”

立夏以後,南京零散下了幾場雨,天氣變得有些悶熱。教官與學員們已換發了夏季的服裝,作為學院中極少數的編外人士,申領衣服需要支付額外的費用,阮靜秋看自己之前的幾件襯衣汗衫都還能穿,平時又總是一身白大褂從早到晚,索性省下這筆錢,連同平日的積蓄一起用在了置辦“壽宴”上。她這天起了個大早,先去附近採買了幾樣提前預定好的食材,又卡在早午兩餐飯之間借用食堂的爐灶,迅速完成煎炒、蒸煮幾個步驟,並將食物逐一裝進搪瓷飯盒。時間實在有限,能買到的食材也不多,她起先想著每樣只做一點,結果分門別類,最後竟裝滿了四個飯盒。兩隻手拎四個飯盒已經是滿滿當當,她肩上還斜跨了一個小包,裡頭有楚青早前送來的一罐會同剁辣椒,她後來輾轉打聽到寶慶當地的口味和特色,於是又學著醃製了一罐酸豆角。這四個飯盒和兩個陶罐讓食堂通向教工宿舍的路變得格外艱難而漫長,她的腳踝原本已好得差不多,走完了這一截路,又隱隱痛了起來。

這天是週三,教官們大多在上課或是在圖書館,廖耀湘的課表則排在清早,後面半天都有空閑,她早就打聽好了。一路沒有碰見旁人,她搖搖晃晃地挪到他的房門前時,已覺得十根手指頭痠疼得快沒有知覺;而她顯然也騰不出手敲門,只能艱難抬起手肘,輕輕碰了碰門板。

屋內片刻後傳來應答:“門沒鎖。”

阮靜秋低頭看著手裡滿滿當當的物件和那隻圓形的門把手,唯有無奈地苦笑。她不想在走廊上出聲惹人注目,可眼下又沒法騰出手旋開門把。嘆口氣,她正要將飯盒們先放下地,屋門忽然開啟了,廖耀湘眼鏡歪斜,兩只耳朵上各夾著一支鉛筆,對她的出現十分驚訝;阮靜秋則對他的這副模樣也很意外,同樣睜大了眼。

“你怎麼來了?”他還當她是為上次的那一包零嘴特地來道謝,連忙從她手中接過四個秤砣似的飯盒,笑問,“不過一點蜜餞幹果,你怎麼帶這麼重的回禮?”

阮靜秋隨他進了屋,還顧不上回答,先齜牙咧嘴地將兩隻手掌一通亂甩。廖耀湘回頭看見了這副情狀,放下飯盒又湊上前:“手要不要緊?讓我看看。”

他不由分說地將她的兩手拉入懷,果然見掌心和指節被勒得紫一片紅一片。他皺眉道:“腳剛好一些,又把手搞成這個樣子。年節還早得很呢,你這是唱的哪一齣?”

阮靜秋抽回手,一左一右將兩支鉛筆從他耳朵上取下,煞有介事地在房間裡走了一圈。那副朝鮮地圖佔據了大半牆面,上頭還疊了一層半透明的紙張,大概是他捨不得直接在地圖上勾勾畫畫,因此拼湊黏合了一幅同等大小的稿紙,先將地圖描摹謄抄了一份,而後將戰場態勢都標註在了摹本上。她湊在地圖前,慢條斯理地對每一項精巧標準的圖上作業仔細打量,自覺已吊足了他的胃口,這才回過頭,看著他滿臉的迷惑大笑起來:“廖教官人在南京,心卻飛到朝鮮去了。你還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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