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
馬廄一角堆著半人高的幹草,這即是今天喂馬用的草料。馬廄裡的其他成員對三位埋頭研究草料的人類投來了好奇的注視,阮靜秋看著它們,仍覺得心有餘悸,恨不得把自己粘在廖耀湘背後,走到哪裡都緊跟著他寸步不離。
廖耀湘以為她執意要跟來,是因為想了解其中內情,於是耐心地逐一向她介紹:“這些草料對馬來說相當於‘粗糧’。苜蓿草比普通的幹草更有營養,不過不易種植,國內很少見到;有時能有一點花生秧也很不錯。黃豆、麥麩、玉米、高粱這些則是‘細糧’,只是糧食珍貴,沒有多少人家負擔得起。騎兵沖鋒或長途奔襲之前,吃些細糧能讓戰馬更有體力,平時喂養則以草料為主。”
阮靜秋迷茫地聽著,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特意和她說這些。她提出一個無厘頭的問題:“那為什麼不能喂胡蘿蔔和蘋果呢?”
小王一聽這話就笑起來:“阮醫生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老百姓一年到頭能吃得起多少胡蘿蔔和蘋果呀,哪還捨得用來喂馬!”
廖耀湘解釋道:“胡蘿蔔和蘋果之類至多隻能作為偶爾的加餐,平時還要以草料和糧食為主,否則馬就要和人一樣鬧胃病。”他檢查了餘下的草料,又招呼小王去取來一些工具,而後麻利地將棗紅馬的左前腿屈起拴在木樁上,用一隻小錘子在馬蹄上左敲敲右敲敲,接著說道:“聽出沒有?這蹄子裡頭是空心的。恐怕是裡頭長了潰瘍、積了淤血,它疼得沒有辦法,才會大發脾氣。”
阮靜秋點頭又搖頭——她一點兒也聽不出來。她和小王站在一旁伸長腦袋,開始近距離圍觀這位修蹄師傅接下來的工作,只見他先是熟練地撬去鐵掌,又先後用鉗子和小刀去除蹄底的泥土和角質,果然有幾道黑色潰爛的傷口隱隱約約地冒出了頭。再順著這傷口削下幾刀,棗紅馬立刻疼得瑟瑟發抖,被拴著的前腿本能地掙紮兩下,看得阮靜秋十分緊張:“小心!”
“沒事的,別擔心。”廖耀湘拍拍馬頭又拍拍馬腿,繼續清理潰爛周圍的角質層。短影片平臺上的這類作品對於現代人來說似乎是一件頗為解壓的享受,但此刻的阮靜秋只覺腦袋冒汗,說不出是為這血肉模糊的場景感到有些作嘔,還是害怕馬兒又撒潑發瘋踢傷了他。廖耀湘則面不改色,角質切削完畢之後,他用一隻尖而細的鑿子紮進蹄底,只輕輕敲了兩下,黑紅的淤血便從傷口裡噴湧了出來。
阮靜秋看著也覺得鑽心地疼,不由得“啊”地叫了一聲。
一旁的小王嘖嘖贊嘆:“要不是親眼瞧見,我還當這是哪位老師傅的手藝。廖教官,你們法國騎兵居然教人修蹄子麼?”
廖耀湘正忙著用一卷繃帶一圈一圈地纏裹馬蹄,使蹄底的淤血能被擠除幹淨。聽見這句問話,他頓了頓,微笑著回答:“就算是吧。中國人到法國人的地盤上去學習,有時還是要多做一些事情,才能有機會學來更多東西。許多騎兵愛惜戰馬,卻不那麼擅長修整馬蹄,遇到緊急情況便會陷入麻煩,不如自己掌握這門手藝。”
阮靜秋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知道這大機率是被迫的,而非一種公平的交易。她回憶起自己的經歷,感嘆道:“那些洋人全都一個樣,生怕中國人學了他們的東西,恨不得像防賊似的防著我們。哪怕是在醫專這樣普通的學校,中國人也必須得包攬所有的雜活兒,只有從早打掃衛生到晚,才能被允許和當地人一起上實踐課。”
兩位留學生心有靈犀地交換了一個苦笑。廖耀湘此時總算包紮完成,將日後換藥等事宜交代給小王後,他仔細地拍掉了兩手及身上的草籽、泥土,這才將一隻幹淨的手掌伸向她:“扭到哪兒了?讓我看看。”
阮靜秋急忙要躲:“沒有扭到,你看錯了。”
廖耀湘無奈地:“你在這裡站了半天,有一隻腳始終不敢著地,我雖然戴著眼鏡,但早就看得清楚。剛才就叫你先到醫務室去,你為什麼非要跟來?”
阮靜秋無話可說——她當時沒過腦子,純靠本能作出了下意識的反應。可能是太後怕了,要是他晚來一步,她就要被馬蹄踩斷脖子;也可能是太後知後覺,人們都鼓完了掌、喝完了彩,她才意識到方才馴服烈馬的那一番較量多麼危險,稍有不慎,他就會為此送命,稍有偏差,她就要再一次眼睜睜看著親密的友人身死當場。直到現在,她仍覺得冷汗涔涔,不敢想象自己該怎樣面對那樣的景象。廖耀湘看她不說話,忽然向前走了兩步,然後轉過身;等阮靜秋醒過神來,自己已經被他背在了背上。
這下她更不知道說什麼好,兩只胳膊鬆鬆環著他的脖頸,苦思冥想了半晌,最後甕聲甕氣地擠出一句:“謝謝。”
廖耀湘過了片刻答道:“是我應該說‘謝謝’。”
與她的境況相比,他這句謝顯然很沒有來由,阮靜秋不由困惑地:“嗯?”
廖耀湘又停頓了片刻,他的語氣變得有些侷促:“謝謝你給院長寫了那份報告。”
阮靜秋愣了愣:“院長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