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殘聲
玉暉殿。
宗弦下了床,赤足走到屏風前蹲下。
“我還記得,”她放輕聲音,“我尚在襁褓,被太後接入宮中,半夜在清平閣中醒來,你就立在窗前,說你已等我許久,此生將傾盡全力助我。
“你呢,你可還記得我是什麼模樣?”
玦娘剎那間潸然淚下。
她怎會不記得,怎敢不記得。
以母親的死亡為代價降生的嬰孩,那樣柔弱幼小,卻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曉了無法掙脫的宿命。她抱起嬰孩,苦惱了很久要如何開口,最後只想出四個字:“妾是玦娘。”
當年還康健的皇後抱著剛出生不久的蘇聿來向太後請安,她讓崔傅母把小公主抱到蘇聿身邊。小公主看著醜醜的太子殿下,很嫌棄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清平閣院內安了鞦韆,崔傅母力氣小,小公主就纏著她去玩。她把小公主高高地推向雲端,繡衣彩裙翩飛,鶯啼般的笑聲越過滿樹梨花,如天際清透揮灑的日光。
她責怪小公主白日裡懲罰蘇聿過了頭,小公主賭氣,大半夜拿石塊砸破蘇聿居住的梢屋窗子,最後丟進去一罐傷藥,轉頭朝她揚起下巴,像氣鼓鼓的小貍奴。
大病未愈的蘇聿啟程離京,前往南境。她去向長儀稟報時,長儀正懶洋洋地歪在殿裡投壺解悶,聞言眼皮抬也不抬,箭矢脫手而出,連中。
然後。
她逼著蘇弦親手砍下蘇寄的頭顱,逼著蘇弦斬斷了長儀的存在。此後好幾年,公主在她面前,再無半分真心的笑模樣。
再然後,她看著蘇弦卸了釵環,舍了脂粉,換上沉重冕服與旒冠,在劉滎、太後、信王的期盼與監視下,微笑著看百官跪拜,像個精緻又不出差錯的偶人。
大雪紛飛的冬夜,她趕回雲臺宮,卻只見攝政王揚長而去的車輿。她跌跌撞撞地沖進殿裡,蘇弦披頭散發地癱坐在地上,口中早已空無一物,依舊麻木地繼續著咀嚼吞嚥的動作。她哭著去摳她的嘴,逼她吐出來,蘇弦卻伸出幹幹淨淨的舌頭,放聲大笑。
從那日起,再也無法縱馬行獵的蘇弦學起了琵琶,指尖勒出了血,結痂,再流血,再結痂,反反複複,磨成了繭子。
她護送蘇弦穿過密道與柳相晁將軍會面,回宮後卻見她身形狠狠一晃,毒發咯血。她抱住抽搐癲狂的蘇弦,才發覺衣衫下的身軀已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終於等來宮變那日,她照蘇弦的吩咐要到蘇聿跟前自投羅網,轉回身見蘇弦舉著火摺子站在宮殿中央,彷彿下一刻要點燃的不是望鸞宮,而是身上的衣裳。直到她逃出死牢,輾轉去到庭山,看見榻上昏睡的熟悉人影,遲來的恐慌與慶幸才漫上心頭。
陪著宗弦隱姓埋名幽居山中,她看著宗弦被奇毒侵蝕,被劇痛折磨,數次生不如死,又掙紮著死裡逃生,哭幹過多少眼淚,又生出相依為命的親近,彷彿慢慢回到數年前,她還被那個天真尚存的小公主依戀著的時光。
但她再次毀了這一切。
玦娘閉上眼,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板上。
宗弦靜靜地聽著她的哽咽與淚落。
“妾對不住殿下……是妾的錯……”
“不礙事,”宗弦道,“你護過我,我念過你;你害過我,我恨過你。是非對錯,已經不重要了。”
玦娘惶然抬頭:“殿下……殿下此話何意?”
宗弦站起身,嗓音奇異的平靜:“我是何意,你心知肚明。抑或說,從你答應蘇聿,幫他裡應外合誘我下山之時起,你就已經知道會有今日,不是麼?”
她走回床前,解開帳幄放下,瘦弱的身影霎時被吞沒,連一絲影子也沒留下。
“玦娘。”
她低聲。
“我們兩不相欠了。”
在一瞬間,玦娘知道,自己永生永世地失去了心的一角。
玉玦玉缺。
原是一語成讖。
她淚流滿面,再度拜下,再起,再拜,每一下都用足力氣,直至額頭磕出了血。
帳內寂若死灰。
夜半更深,月光下枝影寥落。玉暉殿的燈火完全熄了下去,碎碎星輝灑滿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