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極輕地響了一聲,蘇聿獨自走入,安靜地撩開床幔,坐到宗弦身側。重新垂落的帳子遮住了所有光線,床內昏黑一片。裹在被子裡的宗弦緊緊蜷著身子,弓成一鈎弧度尖銳的月。他撫過她面頰,摸到一手涔涔,連縛眼的布條都濕透。
他默然片刻,解開布條,要取帕子給她擦臉,手卻被乍然扣住。她的手極涼,指甲掐著他的指節,力道不大卻執拗,好像這雪窖一樣的床榻之間,只有這一處可汲取的稀薄溫度。
蘇聿當她將自己誤認成了周宮長或別的宮女,傾身下去,叫她能聞到衣裳上的水曇香。回應他的是宗弦更固執的抓握,連著袖子也被抱住。蘇聿微詫,在漆黑中辨認她的表情,無果,許久之後,方聽到極其細微的嗚咽。
她仍抓著他的手,冰塊一樣的肌膚貼著,卻遲遲沒有變暖的跡象。連滾燙的淚滴落在手背上,也在轉瞬之間涼了下去。蘇聿碰了碰她的額頭,隱約感覺到有些異樣的熱度,還要再探,她卻別開了頭。
她認出他了?
蘇聿試著抽回自己的手,卻被攬得更緊,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罷了。
若不是他聽說宗弦把玉暉殿的人全趕了出來,多心來看這一眼,她今晚就真孤形隻影地哭到天明瞭。只不過既然打定主意,不給任何人瞧見自己哭成花貓的模樣,此時這麼抱著他不撒手,又算什麼?
是太過沉重洶湧的悲傷,已經蓋過了對他的厭惡?
她知道是他,所以在假裝不知道是他。
蘇聿用眼神無聲地詢問。
是這樣嗎?
宗弦自然不會回答他,愴痛之餘還不忘把眼淚全抹到他的袖子上。蘇聿嘆氣,到底還是用空著的另一隻手取出帕子,摁上她哭得亂七八糟的臉。可惜沒摁對位置,一下子堵住她鼻子。
“咳咳……”
宗弦艱難地咳嗽起來,蘇聿忙松開手,改為輕拍她屈起的脊背,握到她同樣冰涼的發絲。一出神,右手一刺痛,是緩過氣的宗弦報複般地咬了他一口,但比起她前幾日那下,已算溫柔了很多。
經這一鬧,她也哭得累了,手上力氣鬆了鬆,聲音慢慢低下去。蘇聿這回有了經驗,先用帕子裹住指頭,再揩去淚水,複捂了捂她的額頭,確認她有沒有發熱。做完這一切,蘇聿長出一口氣,覺得自己當真接了位小祖宗回來。
論字排輩,她細究起來倒確實是他名義上的姑姑,大胤的大長公主。但他如果當真把這個封號還給她,她大概能氣得拆了寧安宮。
聽宗弦的呼吸,猜她這回是真睡著了,蘇聿起身欲走,被繃緊的衣袖拉了回去。定睛一看,袖子被卷進了被中,壓在她兩臂之下,纏成了麻花。蘇聿皺眉,在漆黑一片中試著解開,無果,試著拽出,依舊無果。宗弦半夢半醒間被打攪,不高興地往裡一翻,另半截衣擺也被捲了進去。
蘇聿:“……”
月沉星稀時,雁字持燈悄悄推開殿門,來看宗弦是否睡得安穩。不曾想撥開床幔,就見熟睡的宗弦身上蓋著件繡有五爪金龍的玄色常服,嚇得她險些砸了燈,趕緊要去收起衣裳,卻同樣發現衣裳被宗弦壓住了。她怕驚醒宗弦,不敢用力,一時進退兩難,最後一咬牙,奔去找周宮長。
周宮長聞言也唬了一跳,匆匆趕來,臨到床幔前又命雁字留在外頭,自己屏住呼吸進去。宗弦仍然睡得沉沉,身上的玄色常服確鑿無疑是蘇聿昨日穿的衣裳。周宮長按了按心口,藉著微薄晨光小心察看,見床上除了有些淩亂並無異樣,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大口氣。
“宮長?”雁字戰戰兢兢。
“無事,”周宮長挑起床幔讓她進來,低聲吩咐,“我讓姑娘手鬆開些,你當心陛下的衣裳。”
兩人一陣忙活,總算把蘇聿的常服取了出來。周宮長讓雁字取來銅鬥,將被壓皺的地方熨燙平整,又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好。隨後,她命雁字留在此處照顧宗弦,自己抱上衣裳去了崇和宮。
好不容易等到蘇聿下朝回來,周宮長瞅準其他宮人忙碌畢退下了,這才捧著衣裳進去。梁全禮見狀,訝異笑道:“怪道陛下昨夜回來時外袍不見蹤影,原是落在了宗姑娘那。”
周宮長將常服交到他手上,有點埋怨:“陛下也太不小心了,縱然是被殿下拉扯住了,也不該就那樣將外袍留下。”
蘇聿整理好袍帶在禦案後坐下,接過梁全禮遞來的茶盅,漫不經心道:“不過一件舊衣,留給她也無妨,髒了便洗,洗不了便罷。”
周宮長扶額:“婢子說的並非衣裳的事……”她躊躇著措辭,謹慎開口,“陛下想想,萬一昨夜被哪個長舌多嘴的瞧見,陛下衣衫不整地自殿下宮裡出來,又或者今早玉暉殿的宮人們一擁而入,叫眾人瞧見殿下抱著陛下的衣裳睡……”後頭的話周宮長有些不好開口,含糊,“殿下的身份在旁人眼裡,本就不明不白,易招人誤會,陛下這般行事,不就更……”
蘇聿方反應過來,被一口茶嗆到,邊咳邊把茶盅放遠了些。
“孤將她安置在宮中養病,她明面是客,但暗裡身份你已清楚。莫說一件君王常服,她要什麼,該用什麼,何等鐘鼓饌玉,她都受得起。宮中上下無論有何風聲猜測,都給孤收住了,不得有半分輕慢不敬之語傳入她耳中。”
他指節叩著書案,垂下眼來。
“周宜,孤將寧安宮連同整個後宮交給你打理,你可明白?”
周宮長俯首稱是:“婢子明白。”
只是……哪朝的大長公主,是住在君王寢宮內的。
周宮長忍住笑意,退出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