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說怎麼辦?”李芳生氣地甩開鐵頭。
鐵頭猶豫了一下,決定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這是他思考了很久的一個計劃,早在遇到李芳之前就開始謀劃了,只是一直沒有付諸實施,也沒對任何人講起過。能不能邁過眼前這道坎,與李芳好夢成真,就看這一把了。他有了一種放手一搏的緊張和興奮。“我這段時間擺地攤賺到一些錢,算是有了些本錢。我不想接著擺地攤了,太辛苦,別人也看不起。所以,我準備盤個飯店。我會炒菜,手藝還行,先不用請廚師了,找個服務員,讓我媽幫著收錢,就能開張。這樣的話,你爸媽能接受我嗎?”
李芳停下了腳步,思考著鐵頭聽起來現實可行的計劃,小心地問:“你有那麼多錢嗎?”
鐵頭左右看了看,見周圍沒人,湊到李芳的耳邊,說了一個數字,李芳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大聲說:“你賣早點能掙這麼多錢啊!”
鐵頭急得連忙擺手,讓李芳小聲點。
這個計劃果然有效,李芳父母表態,只要鐵頭的飯店開起來,生意還過得去,就同意他們的婚事。鐵頭和李芳馬不停蹄地開始找店面,辦執照,美好的未來在向他們招手,兩個人都幹勁十足。到工商局辦執照那天,是李芳陪著鐵頭一起去的。填寫表格的時候,鐵頭猶豫了一下,終於在表格上的姓名一欄寫下了兩個人的名字——馬衛國和他的。站在旁邊的李芳一聲不吭,從鐵頭的口中,她已經知道了馬衛國為什麼入獄,知道他和鐵頭之間的情義,所以,李芳沒有阻止鐵頭,儘管鐵頭沒有跟她商量,她也完全理解鐵頭的這個決定。
填完表格,鐵頭感激地望著李芳,李芳會心地一笑,什麼也沒說。鐵頭決定自己這個媳婦找對了。如果李芳堅決反對用他和馬衛國兩個人的名字註冊這個飯店,他寧可與李芳分手,也不會改變初衷。在鐵頭的心中,這是他欠馬衛國的,他可以沒有老婆,但不能辜負自己的兄弟。
一切準備妥當,在驚天動地的爆竹聲中,鐵頭的飯店終於開張了。李芳幸福地依偎在鐵頭的身邊,看著空中爆竹的紙屑紛飛,漫天飄舞,看著紅紅火火的未來。
四化大學畢業那年,正趕上***南巡講話掀起了洶湧膨脹的市場經濟浪潮,人們爭先恐後地跳進商海,追逐財富的夢想。他們當中有國家機關的幹部,有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也有工人農民和無業遊民。形形色色的人湧向南方,在商海的浪尖波谷中沉浮著,有人嗆了一肚子的苦水,狼狽不堪地爬回陸地;有人放手一搏夢想成真,步入了有錢人的行列;也有人永遠地沉淪在了海底。這些人被稱為“九二派”。
四化作出了一個讓他的父母無法理解的決定,拒絕到國家分配的工作單位報到,隻身南下,闖蕩世界。在北京上學的幾年時間,開闊了他的視野,也放大了他的野心。四化再也不想過那種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用開會學習檔案一張報紙一杯茶來打發一生的沉悶生活,他有激情有熱血,要過那種熱血沸騰激情燃燒的生活。四化的目的地很明確——海南,據說那裡是淘金者的天堂冒險家的樂園,是一切理想主義者突出現實的重圍大幹一場的地方。
走下渡船,站在海南島的土地上,四化深深吸了一口海島潮溼的帶著魚腥味的空氣,張開雙臂,擁抱海南島,大喊一聲:“我來了!”他要在這裡挑戰自我征服世界,成就“有很多錢,讓馬衛國和鐵頭都跟自己混”的青春夢想。但他所不知道的是,跟他同時登上海南島的有十萬人,每個人都揣著和他同樣多彩多姿的夢想。可是,到了海南,他們才發現發財的機會固然有,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把握住;更現實的問題是如何養活自己,掙錢吃飯,找地方睡覺。這麼多人同時湧上海南,任何一份工作都有無數人在爭搶,找不到工作沒有生活來源的人只能流落街頭,海灘上大路邊廣場上小樹林裡到處睡的都是沒錢住旅館的淘金者,他們用一塊麵包和白開水填飽肚子,然後在街頭晃盪,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只有一雙眼睛還閃閃發光,燃燒著夢想的火焰。儘管困難重重飽受挫折,他們還在心裡鼓勵自己要百折不撓越挫越勇,沒有人肯輕易承認自己是競爭中的失敗者。
四化花光了身上的錢,被旅館的老闆攆了出來,加入了流浪漢的隊伍。他身無長技找工作很困難,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而在這個時候,他的那些老老實實服從組織分配的同學正在辦公室裡舒舒服服地喝茶看報紙,讓四化懷疑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確的選擇。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無論是回北京還是回家鄉,都已經沒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只會招來別人的恥笑。四化決定硬著頭皮在海南堅持下去,就算餓死也不回頭,所謂“士可殺不可辱”。
不久,四化花光了身上的最後一塊錢,真的身無分文了,似乎面前已經再也沒有路可走,四化明白了什麼叫“身處絕境”。他沿著海灘漫無目的地走著,望著碧波萬頃波瀾不興的大海,甚至想到了像反清志士陳天華那樣蹈海自殺——“面壁十年圖破壁,未酬蹈海亦英雄”。四化在沙灘上寫下週總理當年悼念陳天華的這首詩,滿懷殉道者的慷慨悲壯。可是一個浪打上來,他的筆跡就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走了一整天,直到漫天星斗的時候,四化實在走不動了,在海灘上坐了下來,肚子“咕咕”直叫,前胸貼後背。為了忘掉飢餓,四化挖了一個沙坑,把自己埋了進去,睡著了就不覺得餓了。睡夢中,往事就像幻燈片一樣一道道閃過。他和馬衛國、鐵頭在故鄉的街巷中游蕩,馬衛國還在吹他的《再見理想》,鐵頭憨厚地笑著,衝四化說著什麼,可是四化在夢裡聽不清楚;楊朵朵美麗的笑靨浮現出來,仍然是一襲火紅的連衣裙,在校園裡燃燒著誘惑著,鶴立雞群。夢中四化的嘴邊露出了笑容;昏暗的小巷裡,他們仨人一起襲擊沙威,轉頭拍在沙威的腦袋上硬硬的感覺還留在四化的手心,鮮血從麻袋中滲了出來,越來越多,蔓延成一片血海,淹沒了四化。四化感到窒息,大聲叫喊卻叫不出聲來,一著急從夢中醒來,滿頭大汗。
忽然,腳踝處一陣劇痛,四化睜開眼睛,發現有人從自己身上踩了過去。他一肚子邪火正沒處發洩,馬上從沙子中躥了起來,撲向那個人,嘴裡叫罵著:“你他媽沒長眼睛啊!”可是拳頭舉到半空卻僵住了,對方轉過身來,看到四化,同樣也愣住了。“你不是……”“你……你……”兩個大男人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踩到四化的人是羅剛!
四化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羅剛把手裡的一摞報紙丟在地上,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四化。不需要解釋,他知道四化有多委屈多難過,和四化同樣經歷同樣處境的人他見得太多了,而且他也是其中的一員。
小飯館裡,桌子上擺了幾瓶啤酒、幾盤菜,四化狼吞虎嚥地吃著,嘴邊沾滿了飯粒,羅剛一動不動地坐著看四化吃。旁邊的桌上幾個人在高談闊論發財的門路人生的理想追求,唾沫橫飛慷慨激昂。羅剛連看都不看一眼,這種自吹自擂自我安慰就是落不到實處的人在海南遍地都是,已經激不起他的任何興趣。在家鄉的時候,他和四化形同陌路,還打過架結過仇,而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再次遇到四化卻像見了親人一樣,四化趴在他肩頭哭夠了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哥,我一天沒吃飯了!”他現在就像看著自己吃苦受罪的親弟弟一樣,心裡說不出的酸楚。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讓四化吃頓飽飯,而他自己也並不寬裕,靠賣報紙維持生計,平時大熱的天連一瓶礦泉水都捨不得喝。
肚子填飽了,身上有了力氣,四化放下飯碗,不好意思地看看羅剛,“餓壞了!”羅剛笑了,給四化滿上酒,彼此訴說著各自的經歷。羅剛在馬紅梅懷孕後臨陣脫逃,先是跑到深圳,在深圳沒混出名堂,又來了海南,還是找不到出路,又無處可去,最後找了一份賣報紙的活來養活自己,過一天是一天。比起剛離開家鄉的時候,比起現在的四化,他現在踏實了許多,只想多攢點錢,有了本錢乾點事情,慢慢地積累財富,然後回家娶馬紅梅。他不再指望天上掉餡餅一夜暴富,眼前的四化彷彿就是當初的自己,同樣的雄心萬丈目空一切,同樣的眼高手低窮困潦倒。
“你紅梅姐咋樣了?”幾瓶啤酒下肚,羅剛終於問出了這個一直藏在心裡不敢問,四化也一直不敢主動提起的問題。羅剛怕聽到一個自己無法承受的答案,怕馬紅梅因為受不了人們刀子似的嘴說三道四而走上絕路,又想聽到一個自己期盼的答案,馬紅梅安然無恙等著自己回去,自己衣錦還鄉,讓馬紅梅風風光光地出嫁,一洗之前的委屈和恥辱,揚眉吐氣。但四化的一直避而不談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知道這種事情在家鄉是瞞不住的,四化一定知道他和馬紅梅之間發生的事情,只是有意地迴避,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羅剛還沒有勇氣問出這個問題。
四化低著頭,不知該不該說實話。他能看出來,羅剛現在混的也不如意,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是不是還要用馬紅梅的事情來打擊他?他已經為自己的錯誤和不負責任付出很大的代價了,還有必要繼續懲罰他嗎?
羅剛把杯子裡的酒一口喝乾,杯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說實話!我挺得住!”
四化囁嚅著說:“紅梅姐嫁人了!”
羅剛一愣,這個結果不在他料想的範圍內,“嫁給誰了?”
“不太清楚,聽衛國說是老家的,是個傻子!”
羅剛握著酒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孩子呢?”
“打掉了!”
羅剛兩眼發直地看著四化,這不是他設想的最壞的結果,也不是他期盼的最好的結果。這個結果再一次驗證了孔老夫子的中庸之道是多麼偉大——凡事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麼好,也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麼壞,“無過無不及!”不過,這個結果讓羅剛掙夠錢回去娶馬紅梅的夢想徹底破滅了,除非馬紅梅離開他的傻子丈夫,心甘情願地跟羅剛重歸於好。這個結果也永遠地將羅剛釘在了道義的恥辱柱上,讓他再也沒有機會彌補自己的錯誤。這些年一直鼓勵著他忍耐堅持拼命掙扎的動力瞬間被抽走了。馬紅梅本來應該幸福的人生被他毀掉了,雖然她還活著,可是這樣的活著可能就是所謂的“生不如死”。一個城裡的有正式工作的漂亮女孩嫁到農村嫁給一個傻子,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自喻!
羅剛抓起啤酒瓶子,衝著自己嘴倒了下去,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倒完了,嗓子眼都沒動一下。四化想阻止他,最後還是忍住了,他理解羅剛現在的心情,知道他真的喜歡馬紅梅,雖然混跡街頭,但是還沒有喪失一個人天賦的善良和正義感。他不是不想負責任,而是當時確實沒有那個能力。只要羅剛不把啤酒瓶子插進自己的喉管或者拿它砸破自己的腦袋,就任由他發洩吧!一醉方休,至少可以暫時忘掉痛苦。
喝完瓶子裡的酒,羅剛將啤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響亮的聲音讓飯店裡一片安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羅剛和四化身上。
羅剛喝得酩酊大醉,四化扶著他回到住處,羅剛吐了一路。把羅剛扶到床上睡下,四化打了個地鋪。至少今天他不用露宿街頭了,可是明天呢?
早上羅剛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他睜開眼便看見四化站在床邊,“剛哥,起來吃飯吧!”四化煮了一鍋麵條,兩個人坐在桌邊悶聲不吭地吃早飯。氣氛沉默的有點壓抑,羅剛還沒從昨天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四化曲解了羅剛的意思,以為他是在攆自己走。匆匆吃完碗裡的麵條,四化站了起來,“剛哥,你保重,紅梅姐的事你得想開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咱還得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來!我走了!”四化說罷就邁腿要走。
“你去哪?”羅剛頭也不抬地問。
“去……出去看看!”四化也說不清自己該去哪。
“老老實實在這待著,你有什麼地方可去?有我在,還能讓你露宿街頭餓肚子,你這不是臊我的臉皮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你要是敢邁出這個門,我打斷你的腿!”
“你也不容易,我不能再給你添累贅,我這麼大一個人,總能養活自己!”四化也急了。
“甭廢話,洗碗,我還得去賣報紙呢!有啥話晚上回來說。出去的時候記得鎖門!”羅剛撂下碗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四化眼含熱淚地目送羅剛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