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中是寄宿著魔力的。
這並非只是通常狹義上的魔法咒語,而是與人類乃至其它同樣擁有語言的生命對於世界的理解這種根源性的事情息息相關。
你怎麼知道一隻貓是不是貓,而一塊石頭是不是石頭?
在具備共同認知的社會文化背景下一個簡單的詞彙便可以將某物從廣袤的背景之中剝離出來——林中的野稚、夏日叫個不停喧囂的蟬,在被人以言語“定義”的一瞬間,這些個體便從混沌之中脫離,成為可以被觀測認知的獨立存在。
所以社會中有了名字,因為人們想要把自己和其它人類區分開來;所以君王貴族們有了頭銜,因為他們想盡一切可能性讓自己與被統治者看起來截然不同。
人們盡一切可能把萬物歸類劃分,為每一種東西命名,又讓每一個名字每一個詞彙組合都能與某種特定的含義聯絡在一起。
希望。
絕望。
正義。
邪惡。
簡單的片語卻足以讓人心生憎惡又或者熱血沸騰。
手無寸鐵之人若是被人稱之為王,那哪怕數量遠超於他的平民們也會為此頂禮膜拜。
所以是了。
言語中是寄宿著魔力的。
因為言語本就是人用來觀測、記錄、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它定義著一個族群、地區、國家的人對於世界的理解方式,而又反過來因為自身的存在成為一種約束與抑制的力量——國不可一日無君,君無戲言。被人們稱作王的人需要表現出與這個稱呼相匹配的器量與作風,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活在其他人的言語與評價之中——為了改變過低的評價或是為了使得自己配得上讚美而努力。
渺小的話語,卻又擁有無盡的力量。
“你們的家園”這樣的說法觸動了溫泉村的村民,使得整個村的人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運作了起來:上山砍柴、儲備燃燒物、用鋸子採伐竹子製作武器,人數多帶來的勞動力優勢在龍之介麾下經驗豐富的浪人指揮下發揮良好,戰備物資在短短數天時間內儘可能地準備起來。
可話語的力量也並不會只作用在一部分人所期望的方面上。
“你們還年輕,快跑吧。”
不少自認已經年老體衰而孩子還有未來的農夫父母連夜打包讓自家的青少年出門逃亡。儘管龍之介早已警告了他們關於逃農的嚴重懲罰和失去田地失去家園流浪生活的恐怖,可在舔犢之情發作時父母並不會想得那麼多。而且在他們看來怎樣都比留下來送命強。
次日清晨清點勞動力時,看著那些以和人特有的“土下座”方式整個人跪拜在地卑微至極的讓自己孩子逃走的父母,前縣令雖然表情冰冷到了極點,但最終還是沒有下達任何懲罰。
他本著是通人情,加上責罰會導致勞動力和戰鬥力進一步喪失的想法。但這種寬容給予了可乘之機,接下來的兩天又有不少人逃開,而且無一例外都是尚且生命力旺盛的年青人。
他們覺得自己還有未來。被保守家園的說法觸動的多是在這片土地上勞作了一輩子的老人,而年青人多數都抱有出外闖蕩的念頭,並不想為了老家誓死奮戰。
事後調查時一行人發現煽動這種言論的正是雅之店長召集村民時沒有出現的那些參與了湖心島戰鬥的青壯年,體會過危險在第一線見識了人命喪失的他們理所當然地比其他人想得更多,所以雖然並肩作戰過,這些人反而是對這種說法最不以為然的人。
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許這些人看穿了這個作戰的本質,明白整個溫泉村的防線不過是爭取時間用的。
雖然以他們的戰術素養和軍事知識而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參加過戰鬥並倖存下來的人對危險總是具備潛意識的敏感性。然而龍之介也並沒有完全說謊,這些人逃亡出去下場幾乎除了乞丐就只有流寇。在階級嚴苛的和人社會農戶家的小子外出闖蕩幾乎不可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人心交織,所有人都為了不同的東西而戰。
龍之介是為了復仇,村民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而算得上關係能撇得比較乾淨的里加爾與青田家一行留下來戰鬥的原因則也很是簡單——他們跑不掉。
之前的交鋒當中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食屍鬼的緊追不放,若非按照亨利的分兵掩護計劃並且付出了慘重的犧牲就連目前的兵力也無法儲存。單單只是逃跑,人的腳力是很難跑過這些黑暗扭曲的怪物的。而他們又沒有足夠多的良馬。與其在毫無保護的荒野之中奪命狂奔,不如自己挑選好戰場,設定陷阱與防線背水一戰,這樣存活的機率反而更高。
儘管目的和想法各不相同,但眼下並不是去計較這些不同的時候。與其如此還不如把精力花費在思索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危機上。
賢者在迴歸溫泉村的第二天時告知了其他人後拿著麻繩獨自進入了沼澤,之後拖著一頭食屍鬼大搖大擺地歸來。他刻意走在大路上讓所有的村民都見證了這一幕也算是讓那些還在懷疑怪物存在的人徹底閉了嘴。
明顯有異於動物和人類的這頭食屍鬼被一擊斃命,但亨利並不只是為了好玩和威懾把它帶回來。
他召集了其他人一起都聚集在山坡上遠離村子的鄉士居所——這裡的主人毫不意外地已經和年青人們一起逃亡,考慮到龍之介的所作所為,這個鄉士極有可能是跑去找上級要來懲戒這個奪權的浪人。
但前縣令並不在意這種問題,因為他們得先活下來才有機會去受懲罰。
攤開在桌子上的食屍鬼軀體因為剛死所以仍有餘溫,在旁邊幫手的是擅長生物的博士小姐與我們的洛安少女——儘管這兩位都因為氣味和屍體而有些嘔吐的衝動,她們仍舊保持了專業與剋制。
經過細心打磨的乾淨獵刀從食屍鬼的兩條鎖骨劃過,又順著中間切割到了腹股溝的位置。夾雜著黑色液體的血液溢位,仍舊散發著熱氣的內臟讓原本也站在稍遠地方圍觀的幾名武士喉頭都動了一下,但他們以極高的意志力控制著自己仍舊在注視。
就連米拉和綾也停下了動作臉色蒼白地緩著氣,只有亨利熟練又視若未聞地伸手從切開的地方把肋骨掰開,然後依次檢查了內部的器官。
“基本上和人是一樣的。”賢者很快地下達了這樣的結論,而武士們也識趣地沒有問他為什麼知道和人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