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口氣生了林、晶、海三個孩子,家裡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那一年母親二十六歲。二十六歲的母親只能一心一意地照顧三個孩子了。
父親當上參謀長之後,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忙。現在雖說不打仗了,但身為軍區參謀長的父親卻每天都在為打仗做著準備。他和下屬們商量作戰計劃,一遍又一遍地琢磨著假想敵,跟真事似的在沙盤和地圖上圈圈點點。總之,父親滿腦子都是戰爭。
回到家以後,他仍不能從虛幻的戰爭中走出來。這時林、晶、海不停息地哭鬧,從這個房間跑到另外一個房間,他們發動一場戰爭似的,把家裡的一切都搞得天翻地覆。母親天天守著孩子,對這一切都已經習慣了,況且她也照顧不過來。她有許多事要做,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還要一日三餐,為孩子為父親做飯。父親對這一切是不習慣的,林和晶出生時,他正在朝鮮打仗,孩子的哭鬧離他很遙遠,可現在不行了,他只能面對這些哭鬧的場面了。一會兒林把晶推倒了,晶就扯開喉嚨沒命地哭鬧,等晶不哭了,海和林又一起哭了起來。原因是林打了海的屁股,晶又把林的耳朵咬了,一時間雞犬不寧。父親生氣了,他站起來,來到三個孩子面前,大吼一聲:都給我住嘴!再哭,老子把你們統統都斃了!父親真的拿出了自己的槍,槍洞烏黑地衝著三個孩子。果然,他們不再敢哭了,他們迷惘、惶惑地望著父親及黑黑的槍口。
父親的敲山震虎,換來了片刻的安寧。待父親離開他們,只一會兒工夫又和從前一樣了。這時,父親真的被激怒了,他不分青紅皂白地每人都打了屁股。剛開始,他們在捱打之後哭得愈發響亮了,他們越哭父親打得越起勁。父親是真打,而不是恫嚇,有幾次打得他們的小屁股無法坐下了。後來,他們真的害怕了,在父親叱喝一聲之後,他們果然大氣也不敢出了。
父親打孩子時,起初母親在冷眼觀看。這八年中,母親仍很少和父親說話。母親用無言抗拒著父親。父親不在乎這些,他有老婆了,有孩子了,他就啥也不怕了。父親狠命打孩子時,母親心疼了。這些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平時,她捨不得動他們一根指頭。她會出現在孩子和父親中間,指著父親的鼻子說:你算什麼父親,你給哪個孩子擦過一回屎把過一回尿?你沒權利打孩子!母親說得千真萬確,這三個孩子他的確沒有盡過心。但父親畢竟是父親,他衝母親嚷:你懂個屁!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再不打,他們都反了!
母親仍然不躲,冷著臉看著父親。母親站出來為三個孩子撐腰,三個孩子就理直氣壯嗚哩哇啦地又亂叫起來。父親眼見著自己的計劃要前功盡棄,也急了,他衝母親吼:你給我滾開!孩子是我的,打死了我願意,你管不著!惹急了,老子連你一塊揍!說完把母親搡到一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一個就打。
母親有理說不清,躲在一旁痛哭流涕,她暗自想:這都是命啊!怎麼嫁給了這麼一個粗暴野蠻的傢伙?
三個孩子終於在父親的淫威下屈服了。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們只要一聽見父親回家時的腳步聲,不管當時玩得有多開心,也會馬上扔掉手裡的玩具,龜縮在一個房間裡,大氣都不敢出。他們之間的交流,也換成了擠眉弄眼,還有一些意義不明的手勢。
在父親又一次離開家門後,三個孩子集體找到母親說:媽媽,以後不要讓這個人回來了!自從父親殘暴地打過他們之後,他們便不再稱父親爸爸了,而是改成了“這個人”。
母親嘆口氣說:他是你們的爸爸呀!
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不要爸爸!
父親對孩子雖然殘暴得不近情理,但對母親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岳父岳母卻孝順異常。父親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沒有嚐到父愛和母愛。於是,他把對父母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了對岳父岳母的厚愛上。
每到星期日,他會派出自己的司機(那時父親已有了一輛華沙牌轎車了),去接岳父岳母來到自己家中。同時讓炊事班長過來掌勺,做一頓可口的飯菜。那時,雖說不上富裕,但身為軍區參謀長的父親,養活一家老小還是綽綽有餘的。每個星期天,是一家人最和美最幸福的時光。飯桌上,年邁的岳父岳母仍不時地誇獎著父親,夸父親的戰功卓著和前程似錦,同時也誇母親的眼力和眼前這美好的生活。岳父岳母說這些時,母親一聲不吭,她不停地為父母夾菜,勸吃勸喝,就是不搭理父母的話茬。
父親此時的心裡洋溢著無比的溫暖和幸福,就是三個孩子放肆一些,他在這時也不會管教的,任他們放肆和瘋狂。父親對眼前的生活無疑是滿意的,能有今天的父親,他把這一切都記在了岳父岳母的賬上。要是沒有當初岳父岳母對自己的婚姻的支援,哪裡會有他美好的今天?父親的心裡,真心實意地感激著岳父岳母。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林開始上學了,晶和海也分別上了幼兒園的大班中班。母親在孩子身上終於熬出了頭,她又重新回到了文工團,但她再也無法唱歌跳舞了。文工團經過朝鮮戰爭的洗禮以及和平年代的成長壯大,演員的隊伍有了質的飛躍。況且由於母親連續地生養孩子,她的身體比起以前有了顯著的變化,清脆甜美的嗓子也大不如從前。母親重新回到了文工團以後,她只能管一管服裝和道具了,在遇到有大型演出需要大合唱的時候,她才會再一次走到前臺,站在合唱的人群中,充一回數。母親過早地結束了藝術生涯,她把怨和恨都記在了父親的賬上,是父親讓她失去了這一切。那時母親仍然很年輕,剛剛二十九歲,母親仍然有許多理想和對生活的追求。
父親仍然很忙,他除了激動地研究那些假想敵外,工作上他還要有許多應酬,父親回家吃飯的次數便明顯地減少了。父親每次回來,都是一嘴的酒氣。父親是有酒量的,在外面應酬喝這點兒小酒不在話下。父親回來時,母親早就安頓好了三個孩子上床睡覺,她躺在床上,藉著檯燈的光亮正在研讀《紅樓夢》。母親早已被《紅樓夢》的氛圍感染得一塌糊塗,她正在為寶玉和黛玉的愛情傷心不已。在母親這樣一種心情下,父親滿嘴酒氣地回來了。回來後的父親,坐在床沿,很有內容地望了眼母親。這時,他仍然不急於上床,他要讓這個美好的過程延長,他要吸支菸。父親吸的不是紙菸,而是喇叭筒。父親吸不慣紙菸,他吸自己卷的喇叭筒才過癮。父親的喇叭筒衝勁十足,很快房間裡便烏煙瘴氣了。這是母親無法忍受的。不管是冬夏,也不管是什麼時間,母親無論如何都要爬起來,乒乒乓乓地把門窗開啟。父親不理解母親這一系列舉動,他仍滿眼內容地瞅著母親。雖然母親一口氣為他生了三個孩子,體態已有所改變,但母親的形象在父親的心中仍是完美的。父親終於吸完了他的喇叭筒,這時他站起身開始寬衣解帶了。父親一邊動作,一邊滿懷內容地微笑,迫不及待地鑽進了母親的被窩。母親是要反抗的,父親這時就可憐巴巴地央求母親道:丫頭,整一招吧!我都兩天沒整了!母親道:你這頭豬,滾一邊去!父親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洗腳、刷牙。隨著生活的穩定,母親對父親的要求也苛刻起來,父親不洗腳不刷牙是無法和母親親近的。但父親無論如何也養不成洗腳、刷牙的習慣,這是父親的前半生養成的無法改變的陋習。在戰爭歲月中,別說洗腳刷牙,就是臉也有一連十幾天不洗的紀錄,行軍、打仗哪有那麼多講究。
父親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好不情願地爬起來,把腳伸到水龍頭下衝一衝,拿著牙膏胡亂地漱一漱口,然後火燒火燎地跑回來,關掉檯燈,死乞白賴地往母親身旁湊。母親無法抗拒父親的要求,忙亂一陣之後,父親倒頭就睡,並不時地伴以響亮的鼾聲。父親睡覺的毛病很多,不僅打鼾,而且還伴以咬牙放屁吧唧嘴。
母親無法入睡,她在這臭氣熏天、鼾聲嘹亮的環境中怎麼能睡著呢?她隱忍著父親的惡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紅樓夢》裡的情景,落紅、殘雪、吟詩作賦,那才叫生活。母親對《紅樓夢》裡講述的生活一往情深,男男女女極有情致的愛情生活,真是太美妙了。然而,現實又使母親的幻想變得支離破碎了。她怎麼能不痛苦不失眠呢。
由身邊的父親,她又想到了楓,夢想中的楓。要是和楓結合在一起,眼前的日子會是這樣一番景象麼?不,絕不會!母親毫不猶豫地斷定,楓決不會像父親這個樣子。楓是多麼纏綿和有情致的人啊!她和他躺在床上,一起讀《紅樓夢》,談楓創作的歌曲。楓的腳自然是認真洗過的,牙也是刷過的,他的嘴裡會飄出一陣又一陣中華牙膏的氣味。他們在床上、檯燈下說說笑笑,相親相愛,那將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呀!母親在無法入眠的夜晚再一次想起了她夢中的楓。對母親來說,無法得到的,才是最美好的。
母親除了看《紅樓夢》,還看別的書,古今中外的名著,以及其他的書,拿到什麼就看什麼。母親愛好看書,父親一直不以為然。
母親還無法忍受父親的吃相。父親每次吃飯,食慾都極好。吃飯時,父親異常專注,大碗盛飯,大塊吃肉自不必說。父親吃飯時,總是要節奏有力地吧唧嘴,父親吧唧嘴的聲音一點也不亞於快板打起來的聲音。父親在吞嚥食物時,也總是咕嚕有聲,喉頭上下那麼一滑動,一口食物就嚥下去了。每次吃飯時,母親總不忍心看父親這種餓死鬼的樣子,她每次都在碗裡夾一些菜,躲到別處去吃飯。父親一直沒弄明白,母親在吃飯時為什麼總是躲著他。有幾次,孩子們也想躲開他,他及時發現了,用仍在咀嚼食物的嘴大喝一聲:站住!
孩子們就站住了,他們也常常被父親的吃相驚呆了,而忘記了自己吃飯,呆呆地望著父親。父親發現了,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叱一聲:看啥看?你們的老子也不認識了?孩子們馬上埋下頭,真真假假地吃,等父親一離飯桌,他們終於忍不住,“轟”的一聲笑了,他們交頭接耳,小聲地說:餓死鬼,餓死鬼!
孩子們的話是母親衝他們說的,母親說:瞧你們的爸爸,那餓死鬼的樣兒!孩子們記住了,他們小聲說“餓死鬼”時,心裡面充滿了快感。
許多年之後,大起來的孩子們,斥責父親的吃相時,父親聽了,久久沒有言語,他的神情有些黯然。許久父親才說:你們沒捱過餓,知道個屁!父親說到這兒,便再也不說話了。他的目光,透過窗子望著極遠處的天邊。這時,他又回想起了吃百家飯時的童年,那是怎樣的一段歲月呀!在這家吃了上頓,還不知何時在另外一家吃到下頓呢。父親一想起童年,心酸無比。
三個孩子中,父親最喜歡的還要數晶。晶雖說是女孩子,但膽子比林和海都大。星期天,父親沒有什麼大事,總要帶上三個孩子去打靶。他一個星期不聽槍聲,渾身上下就不舒服。每次打靶,林和海都躲得遠遠的,還用雙手捂住耳朵。唯有晶不捂耳朵,她隨在父親身後,睜圓了眼睛,看著父親手裡的槍,一張小臉激動得通紅。父親先是讓林來打,林不敢。在父親的強迫下,他雙手握住了槍,閉著眼睛,扣動了扳機。隨著槍響,他把槍扔了轉身就跑。父親大罵:沒用的東西!
海更是膽小如鼠,他還沒摸到槍,就尿了褲子,氣得父親一腳把他踢出老遠。輪到晶時,她不慌不忙,拿起來就射,她一邊射擊一邊呀呀地喊著什麼。
從此以後,父親再去打靶,便只帶晶一個人了。晶的槍法在父親的**下,差不多每次都能射在靶子上。父親對林和海失望的同時,對晶燃起了希望之火。
一轉眼,父親就五十歲了。
五十歲的父親想起了老家靠山屯。在這之前,父親曾無數次地想起過老家,但只是匆匆而過的一個念想而已。五十歲的父親心情卻不一樣了,靠山屯一旦從他的腦海裡冒出來,便再也揮之不去了。
於是父親決定回一趟老家。父親回老家時,是坐著自己的專車走的。父親原來那輛華沙牌轎車,已經換成了上海牌。父親帶著警衛員還有秘書便匆匆上路了。父親先到了家鄉所在地的省軍區,省軍區早就接到了父親要來的通知。他們熱情地接待了父親,並一再要求父親要有所指示。父親心不在焉地在省軍區的院裡走了走看了看,胡亂地指示了兩條,便歸心似箭了。以前,父親回老家的心情從沒有這麼迫切過,馬上就要到家門口了,父親實在無法忍受思鄉的煎熬了。當天父親就奔靠山屯而去。省軍區為了使父親高興,同時也為了使父親這次返鄉之旅愉快,他們做了周密的安排。除派出一個警衛排外,另外又派出了兩輛卡車,車上裝滿了大米,還有豬肉粉條子。省軍區的領導也親自陪同,於是,一個車隊,浩浩蕩蕩地開到了靠山屯。
靠山屯的父老鄉親做夢也沒想到,當年的小石頭還活著,他們以為,父親早就被凍死在了深山老林裡。因為當年,那些抗聯戰士,沒有幾個活著走出深山的,他們不是被日本人打死就是凍死餓死在山溝裡了。父親卻奇蹟般地回來了,而且還這麼大的排場。全屯老少都擁出家門,一睹父親的風采。當年的老人大都不在了,父親的同齡人大都健在,他們站在父親的面前不敢認了,父親也認不出他們了。於是,他們相互啟發著回憶著,終於想起來了,然後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眼淚橫流。父親又一次想起當年掏鳥蛋、騎牛背的種種細節,唏噓不止。在父親的眼裡,靠山屯還是靠山屯,只不過現在的靠山屯人更加興旺了。此時的靠山屯比過年還熱鬧,孩娃們呼爹喊娘地走出家門,圍在父親的身旁,看車隊,看親人解放軍。
父親為了酬謝靠山屯所有的父老鄉親,他命人在屯中心搭了兩個大灶,燜了一鍋又一鍋白米飯,燒了一鍋又一鍋豬肉燉粉條。父親少年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吃上豬肉燉粉條。這不僅是他的夢想,同時也是所有靠山屯人的夢想。父親今天就要向人們還這個願了。
父親的壯舉一連持續了三天。這三天中,不僅驚動了公社領導,就連縣裡的領導也來了,他們都想親眼見識一下從家鄉走出的大人物。他們一律稱父親為首長,一時間,小小的靠山屯熱鬧異常。
三天以後,父親戀戀不捨地告別了他的父老鄉親,告別了他的家鄉靠山屯,又回到了瀋陽城。在這幾天中,父親的心情波瀾難平,他一家家坐過了。每到一家,他都會想起一串童年的往事,李家曾給過他一個餅子,張家曾送過他一碗高粱米飯……這一切的一切,使父親既傷心又親切。回到家中許多天,父親仍然處在亢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