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飯後與齊同志兩人往參觀列寧博物館,館內所陳列的系列寧城保衛戰的戰績。雙方的各種武器,各種詳細的數字,立體的平面的各種模型圖和各種地圖,把整個戰況活現在參觀者的眼前,設計的縝密靈巧實在值得驚歎。
在圍城的初期,一九四一年冬季開始時,一切供應線都切斷了,只有靠空運救濟。但這供應量不夠分配,全城的居民在這時期餓死的人很多,有全家餓絕了的。館內在一個玻璃匣中便陳列了一例。那是一位姑娘的日記,她用鉛筆記下日期和時刻,那一天她的親愛的祖母餓死了,那一天是她的媽媽,那一天又是她的弟妹,直到沒有日記的一天,當然就是她自己死了。就這樣,七口人家一共死絕。
就在這樣艱難的時候,東北方的拉多加湖結冰了,冰上便開出了一條運輸路來。然而在這冰路上卻依然發生了障礙。冰已經結得夠厚了,司機們照著自己的經驗以為可以毫無問題了,然而汽車駛去往往陷進冰裡。在這兒便表現了蘇聯科學家們的威力。科學家們被召集了來解決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在約斐教授的研究室裡也終於得到解決。
汽車在冰上開過的時候,它所引起的振動對於冰的破裂有重大的關係。這種振動以每小時約二十英里的速度進行。假使汽車的速度快於每小時約二十英里,那便沒有問題。假使是緩於每小時約二十英里,那便是在振動上加上了汽車的重量,結果便起破裂。
問題一闡明瞭,困難也就得到解決。冰上行車的規程便有了新的訂正。每小時的速度不能小於二十英里。前後兩車之間至少要相隔若干的距離。不得由對面駛來的車旁邊駛去。
這是蘇聯科學戰勝了自然,戰勝了法西斯的一個寶貴例項。在回莫斯科之前,齊同志要去向他父親告別,我便要求去拜見他的父親。在這兒我看見了蘇聯的家庭,父子之間非常動人的情愛。
家是在一處僻靜街道的樓上,當我們的汽車駛到門口的時候,齊同志先上樓去通知。有七八個男孩子走來圍著汽車張望,我便把汽車門開啟,歡迎他們到車上來。他們非常的高興,一下便把汽車坐滿了。司機只是笑。蘇聯的孩子們非常天真,他們對於外來的人並不感覺生疏,不用說更沒有絲毫侮蔑的情態。他們真好像是生在樂園裡的天使一樣。我愛他們。像這樣在自由的天地中所陶養出來的第二代,應該說是真正的人類的開始吧。
齊同志下樓來了,他看見一車的小孩子,開朗地笑了。“蘇聯的孩子們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得沒有王法。”他這樣說。我們上樓去了,車子就讓給孩子們佔領著。
齊同志的父親是很魁梧的一個人,他以滿腔的誠意接待著我們,非常的興奮。他忙著這樣,又忙著那樣,一面吩咐著他的一位新續絃的夫人,一面又自己動手,想用盡一切的方法來使我們熨帖,使我們滿足。他本是普通醫師,戰時擔任軍醫,現在也還是。圍城時他自然沒有離開。住宅壁上有好些彈痕,他一一指示給我們看了。室中的餐桌上已經陳出了餐事。我們在旅館裡吃了中飯才不久,實在沒有方法再吃,但經不過齊老的懇切勸侑,結果還是喝了三杯伏特加,又喝了一杯咖啡。夫人也很殷勤地款待著。她親手做了一個大蛋糕,截了一大半來包好,要我們帶到火車上吃。
——因為你在中國,我沒有徵求你的同意便續了弦,你不反對嗎?齊同志把他父親對他說的話翻譯給我聽。
——這是父親的事,我無權過問。他又說:我是這樣回答了。父子之間這樣的毫無隔閡,實在是美麗的事。像在我們中國,上了年紀的父親便每每武裝著自己就跟硬殼胡桃一樣,續了弦,誰還會向你兒子道歉呢?你要反對吧,扭著耳根向後母叩頭就是。到莫斯科的火車有八點和十點的兩趟,八點的是特別快車。我們為了要去趕這趟快車,便只得匆匆告別。齊同志和齊老擁抱了。我也和齊老擁抱了,他不斷地說“謝謝,謝謝”。我們下了樓,孩子們從車裡下來了,其中的一位摟著我要和我擁抱。我們也擁抱了。差不多每一個孩子都擁抱了。齊老夫婦站在樓頭的月臺上送別,鄰室的人都出到月臺上向著我們揮手。小朋友們等我們的汽車開動之後,還追送了一程,喊著“烏拉”!
八時前一刻趕到車站,是特別快車“紅色的箭”。起初被分配在第一列車,四人同一車室,其餘二人系新聞記者。繼經齊同志向車長交涉,上車後在魯班站上換到最後一列車,二人一室。室內寬敞,有寢臺,有盥洗間,甚感舒適。
沿途所見均是戰場,森林和村莊多整個被焚燬。鐵橋被炸斷,尚未修復,系用臨時架設的木橋代替。本是雙軌的路線,現也只是單軌,因為有一半被德寇拆去做工事去了。因此車行頗緩,平時十個鐘頭可以到達莫斯科的,現在需要一倍以上的時間。
六月二十九日
夜在車上睡眠,頗為安穩。六時頃醒來一次,繼復入睡,再醒已八時,齊同志已先起床。
盥洗畢,將昨日所受乾糧復行分食。齊同志對於中國外交史很感興趣。他在研究“孫中山的外交政策”,準備作為考副博士的論文,不久便要提出了。將來的博士論文還是想取材於外交史。他談到《鬼谷子》,我告訴他是偽書,就是蘇秦的存在都成了疑問,中國的學者和外國的學者,近來頗懷疑蘇秦是小說人物。中國外交大率起源於春秋列國盟會,至戰國時而成為縱橫捭闔,秦漢以後的四裔交涉,或則和親,或者用武,視彼此國勢而定,殊無原則可言。車至加里寧站時,做第二次停車,天雨。站上有復員的兵車,系由前線凱旋者,人人皆有喜色。
午後一時頃到達莫斯科,天仍雨。齊同志送餘至國家飯店,已改換至二三二號室,有浴室裝置。室在三層樓的東南隅,頗深邃。窗外即是美國大使館的**,停了不少的汽車。齊同志以電話通知對外文化協會之後,便回外交部去了。
傍晚有人送戲票來,是科學院招待全體外賓,在國立劇場看歌舞。同時齊同志也來了,他是來陪我到劇場去的。他說:“今天是最後一次奉陪,明天宋子文要到,外交部的事情要忙個不停了。”同赴劇場,座位在二樓第十五廂,就在當中的舊皇室間的右手第一間。一個包廂中有七個座位,正前憑欄有三座,阿院士和我和另一位老將軍。阿院士昨晚乘的是十時的火車,剛到莫斯科沒有好一會兒。
劇場甚為壯麗,全部紅漆飛金,光彩奪目。舞臺正面垂著紅色海虎絨幕,也是金線全面繡花。一共有九層樓,大概可容納三千觀眾。
歌舞節目分兩部分,第一部現代形式,第二部民族形式。在第一部裡面有一項節目是男女合舞,男的名梅瑟勒爾(Mesee
e
),女的名列拜辛斯卡亞(Lepeshi
skaya),聽說都是第一流的大舞星。舞畢大受歡迎,安可兒者數次。
——君對此跳舞樂乎?阿院士問我。
我看阿院士不曾拍掌,揣想他是不甚感興趣的,因此,我便笑而不言。
阿院士自言自語地說“無禮”,接著又說了一個“無恥”!接著是一項女高音獨唱,也博得熱烈的喝彩,也安可兒了好幾次。
——君對這歌樂乎?阿院士又探問我。
我依然笑而不言。停頓了一忽,阿院士這樣說:“喉嚨大,吼得高!”
中間有一段休息時間,離開座場,在外圍的遊廊裡漫步,遇著特羅伊次克先生,他告訴我:丁西林已經到了,但他還沒有見到面。遊廊壁上滿懸著科學院列位院士的放大相,阿院士的相也在裡面。這些文化英雄們受著國家這樣的表揚,令人更深切地感覺,蘇聯並不單是紅軍的國度,而同時是學者的國度。
第二部的民族舞,以前在電影裡面,雖然不止一次地早就觀賞過,但實地的印象畢竟不同。奇異而豔麗的裝束,淳樸而開朗的表情,原子能放射式的動態,炫目,開心,令人無條件地陶醉在歡樂的海洋裡。在看過一次烏克蘭舞之後,阿院士又問我,樂乎?我這一次沒有隱藏自己的意見了,我說:“這是藝術上的集體農場,農民藝術的高度組織化。”但我這樣說,似乎沒有得到阿院士的同感,他絲毫也沒有表示意見。阿院士似乎很受了宋明道學家的影響。
十二時頃回寓,雨已經住了。丁西林確是到了,和我同室。
他交了一封信給我,是立群的信。
六月三十日
立群的信是六月十二日寫的,內容很簡單,但卻緊緊地抓著了我。我翻來覆去地讀,已經能夠闇誦了。
你安心地去完成你那偉大的使命吧。家中一切都平安,只是寂寞得難受。因為你走的路太遠了,怎麼能夠安定呢?同你在一起的時候不覺什麼,事實上分開了真覺得自己是一條迷了路的小羊,既年青又無智。唯一的希望是你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並時常能得到你的訊息。你走之後,即接到公家發給的三千美金外匯,此款在重慶不能兌現,拜託丁先生將匯票帶去,你在那邊設法吧。期限只一年,過時便將作廢。……
相別已經三個星期了,漢英的學校應該是放暑假的時候。文委會已經裁撤了,我又不在家,恐怕他們要下鄉去住都不可能了。假使全家能同到莫斯科來,那是多麼幸福的事呵!單是這涼爽的氣候已經就是很可寶貴的了。這兒的天氣只抵得上重慶的晚秋。十二時頃中國大使館有車來接,我和丁西林兩人同往克魯泡特金巷訪問傅大使。適逢其會,阿院士也在。阿院士和傅大使很能談得上來,在列寧格勒時他曾經告訴過我,“傅大使很有文采”。不一會兒阿院士告辭了。傅大使留我們吃中飯,據說三點鐘的時候,宋子文和彼得羅夫大使將要到達,大使館的人都要到飛機場上去迎接。他要丁西林和我也同去。兩點鐘的時候我們先到飛機場,適逢波蘭總統剛走,機場上正把波蘭國旗換成中國國旗。
不一會兒外交部次長洛索夫斯基到了,人很矮,戴著眼鏡,鬚髮都斑白了。假使不是穿的官服,很像位大學教授。他說,他到過漢口和上海。我忽然想起,那是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間的事。那時候北伐軍已經肅清了長江流域,第三國際工會曾經在漢口開過一次太平洋勞動大會,洛索夫斯基當時是國際工會的書記,我在漢口曾經聽過他的演說。隔了將近二十年,世界幾經滄桑,洛索夫斯基也老了,但他那慈祥愷悌的面貌是愈見發福了。莫洛托夫也到了,各國的使節也到了。有樂隊和儀仗隊。攝影師們在不斷地工作。
——難得我們碰著了這樣的一個場面。丁西林在一旁對我說。三點一刻鐘的時候,空中有拍音,飛機果然到了。迎接的人簇擁上去。握手,握手,握手。在中國使節團之外有彼得羅夫大使,米克拉雪夫斯基參事,伊三克秘書同行。米參事告訴我:有封信,回頭給你送去。
宋子文當場講了話,也翻譯了。儀仗隊嚴整步伐,致敬。大家分別坐上汽車。
大約是在火車上受了涼,我自己有點傷風的氣味。胡濟邦說她有藥,便也同車到大使館,把藥取了回來。回寓時已四時將近,正想休息,大使館一位姓唐的來了,他說對外文化協會歡宴外賓,要我們趕快去。我們說是明天下午兩點鐘。他說,不是,是今天。但在清早九點鐘的時候,蘇太太來電話,不僅我一個人聽成明天,就是丁西林也是聽成明天的。我們在電話裡面還追問過好幾次。姓唐的堅持著是今天,而且對外文化協會正在找尋我們。這樣,又只得趕到協會去。果然是今天的招待,外賓們都在散了。在這兒,蘇太太、慄文松部長、凱緬諾夫會長很懇切地接待著我們,在別室裡特別又為我們整備了酒餚。有了這一錯誤,多少感覺著有些不安。蘇太**慰我們說,以後有事我還是不要打電話,我還是要親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