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汽車送客,回寓時已經將近六點鐘,雨又下起來了。傷風漸成事實,微微感受著一些熱候。但在這時候又有一位女同志送來了請柬,是克里姆林宮的夜宴,但只有我的一張。女同志穿一身黑衣,英國話說得很圓熟。她是科學院的人。我對她說:我有點不大舒服,我不打算去。她說:你非去不可,一定要去才行,我陪著你一道去。這樣我便只好跟隨著她去。在旅館門口坐上了一部汽車,車上已經有三個人,是蒙古的學者。一位年青的用英國話問我:你懂不懂法國話?我答應不懂。以後我們便只默坐,看來他們是不懂中國話的。
克里姆林宮離旅館很近,對街便是,但汽車行駛須得繞道,街上交通管制,極有條理。在宮前停了車,進門處檢查了護照,入宮被引進了一間白色大理石的殿堂。石壁異常光美,全體刻著條文,金字,大約就是蘇聯憲法。我就的是第二十五席,恰巧李約瑟博士也同席。黑衣女士看見我認得李約瑟,她很高興。她說:那就很好了,李約瑟博士是很親切的。
席次的排列和列寧格勒計程車摩倫宮夜宴差不多,右手一排主席,其後有舞臺。賓席成縱列,恐怕有四十席光景,每席可能坐三十人。酒餚果品極為豐盛,每人還有兩包香菸。
我到了不一會兒,主席上的主人們,斯大林、莫洛托夫、加里寧、其他常見的各位蘇聯領袖們都先後就席了。李約瑟身材高,他先看見斯大林出席,他把所見到的一一告訴我。斯大林穿的灰色元帥服,鬚髮都已經灰白了。李約瑟說,他恐怕坐不了好一會兒就要退席的,今晚的會恐怕要鬧到半夜過。這預測,後半是猜準了,夜會直到十二時後才散會。但前半卻沒有猜準,斯大林和其他的領袖們,一直陪坐到了席散。
莫洛托夫做主席,一切作風也和列寧市長相同。間歇談話,間歇乾杯,絕無長篇大套的“訓辭”。說了話的人不少,但斯大林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這是很愉快的事。一位大領袖倒不在乎每宴一次客,一定要來一套大演說的。誠信已孚,思想已移諸實踐,不說話比說話還要偉大。無聊的口水話,不兌現的空頭話,翻來覆去地佔領時間,唯一的好處或許是自己覺得威風。
歌舞的節目沒有間斷,斯大林似乎特別感覺興趣。他是側著身子往後看的,每一節目完畢他都很熱心地拍手。最後一場是紅軍歌舞,時間最長,每一位演員差不多把自己的全部靈魂,全部生命,都融注在那最高的歡樂裡面去了。旋迴踴躍的猛烈,令人感覺著那整個的肉體是鋼鐵煉成,鋼條發動的。
李約瑟告訴我,他不兩天要回重慶去了。我便在當天的節目單上簡單地寫了一些離開印度以後的情形,託他給立群帶去。他很高興,他說:我一定要親自去訪問你的夫人。我很感謝他,得到這樣一個好機會,實在是一件愉快事。
將要散席的時候,丁西林走到我們的席上來了。原來他也被邀請了,只是請柬送到了大使館,來得比我遲。他坐的是第三十二席,與彼得羅夫大使同席。
歸寓後,急入浴,水已不溫,匆匆就寢。
七月一日
早餐八時至十二時;
午餐一時至五時;
晚餐七時至十時。
在這個期間之內,進食堂去,隨時可以進餐。
傷風成事實。早飯後十一時頃,蘇太太來,約我們去參觀東方文化博物館。我們參觀了中國、日本、伊朗各室。關於日本方面的蒐集較為精粹;伊朗的,在我參觀過德黑蘭博物館之後,自然是“曾經滄海”了。中國的相當雜,古物多是贗品。但這不能怪蘇聯方面蒐集得不精,而是要怪我們中國人作假的惡習太厲害。我倒想建議,把中國曆代的文物,或者翻砂,或者複製,有系統地作為國家禮物,向各主要盟國分贈一套。這樣不僅可以敦睦邦交,也是介紹中國文化的一項方便。丁西林也很贊成我這個意見。在很多的現代物品中,我看到齊白石的《螃蟹》,徐悲鴻的《貓》,刃鋒的木刻《高爾基》,還有古元的木刻一張。
臨行時館中負責人贈我一張照片,大概是《貴妃入浴圖》,畫者無名,畫很精細。站得遠的貴妃比站得近的男女侍者更大,上身與下身也失掉比例,但這正是中國古畫的特色。或者是元明人的法物吧?
歸途丁西林欲瞻仰紅場,遂乘車經由紅場,在列寧墓前經過,並駛及普希金廣場,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最後到了體育場。天雨,體育場未開放,復由原道回寓。
因微有熱候,感覺著不舒服,午飯後即休息,醒來時已經五點鐘了。
七時頃齊同志來,交來米參事帶來的立群的信。他說,我不打擾你看信的時間。把信交了,他就走了。信內有照片四張,是臨行時所照,剪報一紙——《端午節零緒》,讀之令人感動。重慶有霍亂流行,很值得憂慮。
慄文松部長與蘇布拉清太太同來,約我們到國家劇院看芭萊舞。今晚是特別招待宋子文和他所領率的中國使節團。演出的節目是柯夫曼的童話劇《硬果鉗子》,柴珂夫斯基作曲,這是極有名的芭萊舞,聽說演出的機會不容易遇著。
聖誕節的夜。有富貴人家宴客,一魔術老人攜帶一木偶,即硬果鉗子(木偶的口一張一閉可將硬果咬破),贈予主家的**。有一頑童用種種惡劣的恐駭手段想奪取,但沒有成功。**受驚,就寢後,即幻為夢境。夢中仙境有各種民族的歌舞,波斯、埃及、印度、希臘,均屬寫實。但柴珂夫斯基生前不曾見過中國舞,其中有一對中國人的舞態全是他想象出來的,把中國人漫畫化了。假使可能的話,改成唐宋的古裝舞,似乎也不會損壞全劇的調和。
二樓正中的貴賓室(帝俄時代的皇室座)上面交懸著中蘇兩國的國旗。當莫洛托夫陪著使節團出現在貴賓室的時候,全場都熱烈鼓掌,表示歡迎。第二幕、第三幕的開幕前也熱烈鼓掌,閉幕後使節團臨去時更鼓掌不息。我們是坐在池子裡面的,座位是右手第十一排第二十七至三十。
回寓後已十時過,胡濟邦來,她是陪著使節團在樓上看。據她說,這樣熱烈的歡迎,比丘吉爾來的時候有過之無不及。聽說明天上午又被招待,參觀克里姆林宮。
東方學院有信來,是俄文的,幸得胡濟邦幫忙翻譯,知道是明天中午司徒魯衛院士將做報告,約我去參加。傷風愈見進行,趁水熱,急忙浴沐一次,就寢。
七月二日
中午本應該去聽司徒魯衛院士的報告,但在十一點鐘的時候,接到蘇夫人的電話,說午後一時半有事,她要來當面邀約。並叫我們在一點鐘的時候用中飯,不要離開旅館。聽講的事只好作罷。一時頃用了中飯,蘇夫人果然來了。原來也去參觀克里姆林宮的博物館。步行前往,經過紅場,沿著莫斯科河,把克里姆林宮幾乎繞了一個週轉。前一次坐汽車時轉瞬即到,步行起來卻很走了一會兒。天晴衣厚,發出一身大汗,或許是因為傷風。
博物館中所陳列的是歷代沙皇的用具、武器、馬車、衣袍、冠帶、星章等,真可以說是“琳琅滿目”。說明者十分懇切,專門為了我們兩人,每一事物均加說明,甚可感謝。同時還有一大群蘇聯公民也在參觀,也有說明的人領導著。
有拿破崙的大理石等身像一尊,頭上戴著月桂冠,是一八一二年進攻莫斯科時他親自帶來的。他的意思,打算把俄國征服之後,就以這個“勝利者”的姿態立在莫斯科。然而一敗塗地,這個“勝利者”沒有方法逃走,便成為了永遠的俘虜。我感覺著這是對於黷武窮兵者的極深刻的諷刺。參觀完畢之後,在題詞簿上我信筆題了這麼幾句:
集工藝之美,聚珍寶之光,
帝王生活誠然富麗堂皇,
到今朝盡歸諸人民玩賞。
試問權威何在?春夢幾場?
最可憐是拿破崙一世石像,
一個永恆的俘虜自行送上!
陳列品中也有一些中國物品,但並不怎麼名貴。有不少的金錢、銀錢,滿擬在這裡面找得出尼古拉二世加冕紀念幣,竟未發現。(立群有這樣的一個金幣,一面有尼古拉二世和后妃的像,另一面有王冠,有文曰“與上帝同在”。這大約是李鴻章參加俄皇加冕禮時所得,立群的祖父于式枚,是李鴻章的秘書。)
歸寓後,伏伊丁斯基博士(Voiti
sky)來電話,約明日午前十時來訪。適胡世傑在室,我向他探問,才知道伏伊丁斯基博士在約飛之後曾經到中國做過代表,現任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
——像這樣由政界退回書齋,或由書齋進入政界,在蘇聯是常有的事。世傑這樣說。像彼得羅夫大使,他本來是研究院的研究員,而且還研究過楊朱、王弼、王充,他現在進入外交界了。九時頃,蘇太太來邀往看木人戲。劇場很小巧,可容三四百人。舞臺上有燈光佈景,和普通劇場相彷彿。劇名《鹿王》,一切頗有藝術味,唯意義不甚了了。大率有一國王,自言能變化任何動物或鹿,其宰相欲篡位,獵鹿謀殺之而強娶王姬,但結果終歸失敗。終場後大受喝彩,藝員各擁所操木人出場道謝,甚有情誼。
七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