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第8/30頁)

在普爾珂夫山下停了車。山,只是一帶很平緩的小丘陵,但在這兒是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山上本來有天文臺,完全被摧毀了。立在山頭,在左前方,遠遠可以望見列寧格勒全市。山上的草木和中國境內所見的毫無差異,車前草、蒲公英、連翹、薊團之類,好像全未經歷過浩劫的一樣,在炸坑的絕底也暢茂地生髮著。新聞記者們不斷地攝影,各國的學者,有的女的或眷屬,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摘取一束野花在手裡,顯示著郊遊的滿足。

最辛苦的是女嚮導員了,不僅時時要向自己所接待的賓客指點並說明,而那些賓客們一下了汽車,就像散了的羊群一樣,要團結在一道,卻不很容易。在和平時代回到了自然界中來,就是世界聞名的大學者們,也都好像變成嬰孩一樣了。

胡濟邦也拿著一個萊卡雜在記者群裡面拍攝,她想照我的相,似乎對不準鏡頭,旁邊一位南斯拉夫的記者幫了忙。胡濟邦走來向我說:好些外國記者都在探聽你的履歷,究竟怎麼介紹?她為這事很著急,但在我很淡漠的。假使對於我毫無認識,就介紹了,也等於明日黃花。

回到汽車上的時候,乘客很不容易聚齊。就在這等客的時間,一位塔斯社的記者,經過齊同志的介紹,要我發表感想。我便把我的感想略略整理了一下。

到了普爾珂夫山,才見到戰事的激烈和德寇的兇頑,同時也才見到蘇聯人民和紅軍的英勇。山川草木和我的故國很相彷彿,尤其是彷彿江南的風光,我到了這兒,也就彷彿到了江南。像這樣戰鬥激烈的地方,在江南也有不少,但到今八年了,我們還沒有把日寇趕走,我們的同胞還在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因此在我欽佩蘇聯的人民和紅軍的另一面,我深深感覺著慚愧。

汽車駛向另外一條公路,開到了普希金宮,又停下了。這原來是俄皇亞歷山大一世的夏宮,在他未即位之前的一七九六年伽德琳二世女皇時代建立的,是建築家卡蓮序(Qua

e

ghi)的傑作。宮外有普希金讀過書的貴胄學校,壁上有“普希金讀書處,一八一一——一八一八”的銘刻。大約就因為有這樣的緣故吧,宮名是改用著詩人的姓氏了。

宮是二層樓的建築,巴洛克式的,內部毀壞得最為厲害,所有的壁畫和裝飾全被拆毀了,嵌木細工的樓板,幾乎沒有一片是完整的。宮中有教堂,是伽德琳女皇祈禱的地方,也毀壞得不成名器。原有的一間中國室,其中所陳列的全是中國出產的物品,傢俱純全是竹製的,竟連影子都沒有了。

和宮內的巴洛克式佈置極盡了人工美的成對照,宮外的庭園卻很能發揮自然美。有湖水灣環,可以弄舟。湖畔綠草如茵,林木參天,時聞清脆的鳥語。林中在前原有各種大理石小雕像的配置,已被譭棄,但在外表上看來,倒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虧損。臨湖有一座長方形的水殿,大理石造,有好些小雕像也被殘毀了。壁上斜亂地刻畫著西班牙文:“不許小便”。這類的字樣有好幾處。聽說圍攻列寧城時,西班牙的藍色師團是駐紮在這兒的。

要走了,年青的女嚮導又在那邊團結賓客,這一次比在普爾珂夫山上更要困難了。各車的人混合在一道,有的還流連在宮裡,有的已分散在林中,有的搭上小汽車索性先回城市去了。我同齊同志兩人也想先走,便向女嚮導告辭了出宮,但沒有搭上小汽車的方便。

宮外有一個小型的廣場,臨街有一些長椅以備遊人的休息。在和普希金宮成斜對的街角上有一個小型的公園,裡面有普希金的銅像,那還是學生時代的普希金,身著長大衣,倚坐在一個長椅上,脫帽置於其側,前有遮陽,形如軍帽。詩人似在思索,或是疲倦。據說這是一九〇〇年雕刻家巴赫(Bach)製作的,戰時安全地被掩埋了,最近才恢復了原位。

我也有點疲倦,並不是有意模仿普希金,便退回到廣場,也選了一個長椅來倚坐在上面。是要準備做詩嗎?不,只是等候著同車的人聚齊。

四點鐘的時候回到了旅館。用過中飯後,齊同志又約我去遊覽市容,我很樂意地接受了他的提議。

就在旅館附近的街心,立著尼古拉一世的銅像,端整地騎在馬上。齊同志說:這位反動的沙皇應該把他拆毀的,但為儲存藝術品的關係,把他儲存了下來。

銅像正對著伊薩克教堂,轉過教堂的那一面去,在不遠的一段園地上又有彼得大帝的銅像。大帝騎著奔馬,馬的後腳踏著一條蜿蜒的長蛇,前腳雙舉,彷彿要騰空而上。這是十八世紀的名雕刻家華里珂涅特(Falko

et)的傑作,把彼得大帝的雄圖大略,充分地形象化了。蛇是象徵波羅的海,寓意是要踏破波羅的海的封鎖。

兩尊銅像都是騎在馬上的,而且同向著一個方向,因此在列寧格勒市民的審美眼中又把它們構成為一個聯圖。齊同志告訴我,列寧城有一句俗語,叫作“矮子想追革命家,被教堂擋著”。這話裡面具有著深刻的批評,“矮子”自然就是尼古拉一世,這樣不開明的君主要想步彼得大帝的後塵已經是一個妄想,而不幸在這中間還有一座“教堂”擋路。

列寧城整個是在涅瓦河的三角洲上,市中河道與橋樑很多,特別在濱海的地帶被分劃成無數的洲島。有一區域被稱為基洛夫群島,是為了紀念基洛夫(Ki

ov)而得名。島上有森森的古木,優美的花圃,各種文化娛樂的場所,是工人們休息的地方。人工美與天然美,配合得十分妥帖。在那兒閒步著,沿著皎潔的陽光,吸著清新的空氣,耳之所接,目之所承,我感覺著都是一片的閒適。

有一處臨海的平臺,有石欄可憑眺。石欄的兩端有兩個獅子相對,前腿的一隻在戲弄圓球。平臺的兩側有石級,可步入海中游泳。我們也在這兒憑眺過一刻,海水在夕陽光中反射著璀璨的虹彩,只微微漾出一些舐岸的聲音。

遊人很稀少,大約因為不是星期,或許也怕是列寧城市民傷亡太重的緣故。在圍城兩年的期中,聽說連餓死的也在十七萬人以上。因此,這樣的英雄城市在外表上卻顯示得異常肅靜,和莫斯科的印象不同。

齊同志說:他是列寧格勒人,他喜歡列寧格勒。我雖然不是列寧格勒人,讓我平心靜氣地說一句話,我也喜歡列寧格勒。七點鐘的時候到市**去,應市長的邀宴。市**就是有名計程車摩倫宮,列寧在十月革命時指揮作戰的地方。來賓怕有兩千人的光景,蘇聯科學院的各位院士、外國的學者、保衛列寧城的各位英雄,及其他。

在前廳裡面賓主雲集當中,我第一次會見司徒魯衛先生,他是奴隸制研究的專家,擔任著科學院東方學院的院長。身體魁梧,腰背挺直,頭髮已經斑白。他是非常有禮貌的;他不通中國話,我們的交談,全靠齊同志翻譯,每逢說話告了一個段落之後,他一定要把右手掌舉到胸前敬禮一次。他說:“中國的古代,以前都蒙在迷霧裡面,經過你的研究,把那些迷霧掃清了;我們很高興,人類社會發展的歷程,沒有一個民族形成了例外。”我的一些粗枝大葉的古代社會史的研究,他差不多都知道,愈見增加了我的敬意。

由前廳的正面通到橫長的食堂,主席設在左側,席後有舞臺裝置,賓席是四列橫隊,與主席成垂直。我們坐在第七席上。和我對面坐著一位老畫家,也是科學院的院士,他向我問到徐悲鴻。他說:徐悲鴻往年經過莫斯科,他們曾經見過面。(這位老畫家是很有名的,可惜我忘了記下他的名姓。)

市長很精幹,主持觴政,甚有條理。每逢酒過一巡,即簡單發言,為斯大林、莫洛托夫、加里寧、科學院的學者、各國的來賓、紅軍、紅海軍、各業的英雄……而乾杯。每提名一次,全場即鼓掌應之。發言者均簡短,不做長篇大套的演說或“訓辭”,即此已是值得效法的一件大好事。

市長的旁邊坐著科學院院長科瑪諾夫院士,他已經八十多歲了,鬚髯都已經全白了,行步雖然要人扶持,但精神尚屬矍鑠。各國的學者們都輪流著去求市長和院長乾杯。阿院士走來,特別引我去向市長與院長介紹。市長異常高興,稱我為“中國人民的代表”,立刻幹了一杯。植物學世界權威的科瑪諾夫院長,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研究過中國的《本草》,我對於中國的植物科學向來表示敬意。”老先生的話是很誠懇的,中國的《本草》確是一種帶有科學性的藥用植物的研究,可惜自明以後這項研究便沉淪了,刻本是依樣葫蘆,事實上是連“樣”也走了。醫師,認真讀過《本草》的,就沒有好幾位。

菜是很豐盛的。舞臺上有歌舞和音樂助興。酒是不斷的醴泉。伏特加、香檳、葡萄,長筒的槍彈,尖底的圓錐,不斷地向嘴裡射擊。我自己感覺著有點不能支援了。但我看見那些老教授們卻是愈來愈見精神煥發,禿著的頭迸射著珍珠,在電燈光下放著虹彩。有的互相擁抱,接吻接出了聲音。齊同志告訴我,這是俄國的舊禮節,年輕的人就不來這一套了。我自己大約是已經不年輕的緣故吧,很想去抱著那些老教授們接吻,但我還是忍耐著了。十一點半了,朱慶永走來告訴我:他得到一個訊息,宋子文已經由重慶起飛。他擔心我醉倒,促我退席。退席的人已經很頻繁,我們也就和齊同志一道退席。走出大門的時候,看見胡濟邦的背影,被兩位外國記者攙扶著,上了汽車。朱慶永說:她已經喝醉了。

天還沒有黑盡,列寧城真可謂不夜城了。

六月二十八日

照日程今天上午是參觀巴甫洛夫研究所。這研究所的工作主要是研究腦子的作用,有名的制約反射說便是巴甫洛夫所倡導的,他逝世後,他的業績為承繼他的學徒們所承繼著。我是學過醫的人,對於巴甫洛夫的研究很感興趣,很樂意去參加這一項的參觀,但在八點鐘的時候接到阿院士的電話,十一時在東方學院有學術報告,要我去參加。我是東方人,關於東方的學術報告,我自然非去參加不可了,於是我便放棄了前者。

早飯後與齊同志乘車再遊基洛夫群島,這樣開朗、清和,而又閒適的地方,實在是得未曾有。或許在時季上也有關係吧?陽光和藹,空氣清醇,使我相信了在地上確是有天國。

十一時到達東方學院。會場在三樓的一間長條房間裡,當中一張長案,四面圍坐著聽講的人約略有四十人光景。司徒魯衛院長主席,他在致開會辭中特別提到我,把我詳細地介紹了一遍。報告者一共是三位。首先是一位老學者報告關於伊朗古文書的研究。其次便是阿院士,他把他所翻譯的《月賦》、《海賦》、《風賦》、《登徒子好色賦》、《滕王閣序》,逐次地朗誦了一遍,腔調異常的鏗鏘。讀著《好色賦》的時候,聽的人都發了笑。在這時主席宣告中休,但在休息之前允許了我臨時發言,表示我的謝意。主席在剛才的開會辭中,對本人特別表示歡迎,我非常感激。我這一次受到邀請,來參加蘇聯科學院的第二二〇週年的慶祝大會,我是懷抱著玄奘赴印度時的那樣的心情來的,可惜在路上耽擱太久,失掉了許多寶貴的參觀和學習的機會,實在是一件憾事。

但我今天來參觀東方學院,拜聽了各位先生的報告,我得到了很多的教益。蘇聯學者在研究學問上所具有的實事求是的精神和縝密審慎的方法,我將要帶回中國去,使中國的學術界也能夠興盛起來。科學要為人民服務,科學才能獲得正常的發展。人民要被科學武裝,人民才會發揮偉大的力量。這科學與人民的結合,只有在蘇聯是確實地做到了。這種實踐的精神,我也一定要帶回中國去,使我們中國人民和中國學術界,對於今後的世界文化能夠做出新的貢獻。我離開中國的時候,中國的人民和中國的學術界託我帶來了一個希望,便是希望中蘇兩國的學術界能夠得到密切的聯絡,中蘇兩國的人民能夠更加增進親密的兄弟般的友愛。

胡濟邦也在聽講,她向我進言,報告完畢後,應該去參觀阿院士的書齋。我同意了,她便也徵得了阿院士的同意。在我發言之後,阿院士先走了,說回頭開汽車來迎接我們。中休之後接著是史登博士(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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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管子與希臘經濟思想的比較研究》,我非得靜聽不可。在聽講中阿院士曾經來催過一次,但我不便中途退席。這樣竟使史登博士特別加速了他的報告的語調,我心裡很感覺著不安。報告將近一個鐘頭完畢,毫無疑問是一項很有價值的研究。可惜我不通俄語,只能靠齊同志和胡濟邦告訴我一些大意。齊同志問我有什麼意見?我只說關於《管子》一書的年代沒有明確的判定或許是白璧的微瑕。《管子》書並不是管仲做的,也並不是春秋時代的書。關於這個問題,有羅根澤所著《管子探源》,有參考的必要。這書雖然也並不就是結論,但它確實提出了好些新的問題。

等史登博士報告完畢,我們走下樓時,阿院士已經走了,聽門上的人說,他回頭再來。我們便在樓下的一室參觀蘇聯科學院自成立以來的關於植物學方面的出版品的陳列。兩百多年前的珍貴的出版品很不少。在還沒有參觀完畢的時候,阿院士又乘著汽車來了,我向他深深地道了歉。

阿院士的書齋裡面所藏的中國書很多,壁上有黃庭堅所寫的詩,是拓本。阿院士說,他喜歡黃庭堅的字。又說,“入其室即知其人矣”,確是這樣。蒙以中國茶款待,一面飲茶,一面談到中國和日本的茶道。日本的茶道,我認為是從潮州、福建等地輸出的。因而便談到韓愈。阿院士說,中國人所供的財神在南邊的恐怕就是韓愈。這見解很新鮮,我沒有詳細問明根據,或許是因為韓愈有《送窮文》的緣故吧?臨行,阿院士把他所翻譯的《詩品》和《聊齋》一樣送了我一本,還用汽車一直把我送到了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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