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所問的是何種“見解”,躊躇著沒有回答。
——他認為施耐庵高過司馬遷,《水滸傳》勝過《史記》,不免是偏激之見哉。司馬遷畢竟是大天才,《史記》是一世界大傑作。我沒有表示意見。在我看來,兩位古人都是偉大的作家,兩部書也都是偉大的傑作。這或許騎牆得一點,但事實上是時代不同,性質也不同,我們似乎可以不必強為軒輊。
阿院士說他打算寫一部中國文學史。用外國文寫中國文學史,首先須得把中國曆代的代表作翻譯成外文,這是一項極艱劇的工作。阿院士正不辭勞苦地在從事著古典作品的翻譯。他翻譯了陸機的《文賦》,謝莊的《月賦》,宋玉的《風賦》等,甚至如王勃的《滕王閣序》之類也翻譯了,實在是值得驚佩。阿院士也主張翻譯一定要信、達、雅,而特別注重雅。假使失掉了原文的美,那就等於把原文糟蹋了。他這樣說。
汽車停到了加斯妥里亞旅館(Hotel Casto
ia)的門口,把房間看好之後,阿院士和科學院的代表告退了。房間是三二四與三二五的聯號,一共是三間,一間客廳,一間寢室,一間洗澡間,陳設頗為堂皇,有點像王宮的感覺。但聽說當列寧城解圍之後,久經飢餓的市民曾被收容在這裡療養,久的有住了三個月才恢復了的。
到食堂裡用晚餐,各國的學者差不多都聚集在這兒,但也有趣,大抵總是依著自己的國籍,自然而然地分據著個別的席面。各國的新聞記者都有,同樣地受著招待。在這兒遇著胡濟邦女士,她是大使館的職員,以新聞記者的資格出席的。在去國之前邵力子、王崑崙和戈寶權兄都曾經向我介紹過,我到了這邊,便可以請她幫忙。滿以為在莫斯科便可以見面的,是她先到列寧城來了。她的身材不高,兩頰和嘴唇的胭脂很紅,眼眶染著藍黛,頭髮蓬在前頭像宮女髻,一身橙紅色的西裝,這在我習慣了看陰丹布的眼睛不免有點眩暈。
中英科學合作館的李約瑟博士(Needham)也碰見了。他看見我很高興,他說:你來得真好。大家都在說,為什麼中國學者沒有人來,我做過兩次報告,都是替中國學者說話。我差不多成了中國代表。
李博士把幾位英國學者給我介紹了,其中一位是赫胥黎。他是《天演論》的作者的孫子,和威爾士父子合著《生命之科學》的一位生物學家。
飯後齊赫文斯基同志回家省親去了。齊同志是列寧城的人,他的父親是軍醫,聽說在圍城期中他一直是留守著的。胡濟邦和另一位中國記者來訪,後者是朱慶永,曾經做過中大教授,他現在是中央社社員。
——你有什麼表示慶賀的東西帶來?胡濟邦問我。
——我只帶來了我自己著的幾部書。
——別國的學者都有很精緻的“祝詞”,在大會上當場誦讀了之後,便奉獻給科學院,你有準備嗎?
——絲毫也沒有,我有點著急了。來的時候,走得很匆忙,大家也都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來。
——回到莫斯科去再想辦法吧,朱慶永插說著,在大使館裡面總有辦法可想的。
——別國的學者差不多都做了報告,你怕也免不了的。
——有必要時也可以做,關於歷史和文學方面的東西,我還可以應付得來。
還講了好些別的話,我提到昨天德黑蘭到莫斯科的一段無錢啞旅行,彼此都笑了,胡濟邦便把她的手提包開啟,取出了幾百個盧布來遞給我,她說:請你留用吧。
但我想,反正在這兒做客,用不著錢,我便辭謝了。
六月二十七日
晨六時起床,趁著齊同志還在休息的時候,我趕快寫了一篇《祝詞》和一封致科瑪洛夫院長的信。我的《祝詞》,是在信箋上用鋼筆寫的,沒有裝潢,並不精美,但其中包含了我自己的誠意,而且我相信也代表了中國人民的大多數的誠意。
祝辭
全人類都在景仰著蘇聯的偉大的成就,在不足三十年的期間建立了一個光輝燦爛的社會主義的共和國。
全世界都在慶祝著蘇聯的偉大的勝利,在不足四週年的愛國戰爭中把最兇頑的法西斯野獸希特勒的第三帝國消滅了。
這空前的成就和勝利絕不是偶然的。今天我們迎接著蘇聯科學院第二二〇週年紀念,恰巧提出了一個極深長的啟示。在這兒,科學是純粹為人民服務的,科學和人民結合了。
這便增加了科學的力量,也增加了人民的力量。這便是蘇聯的建國成功和抗戰勝利的一個主要的因素。
蘇聯科學院在彼得大帝的雄圖之下成立,在人民領袖列寧、斯大林的領導之下得到了輝煌的發展,促進了這科學與人民的結合,我是衷心慶祝而景仰著的。全中國的人民和學術界都是衷心慶祝而景仰著的。我願意把我們的聲音傳達出來。
我們敬祝蘇聯科學院的偉大的成就,蘇聯科學院領導著世界文化向為人民服務的道路上發展,使人類理智獲得永遠的勝利。
蘇聯科學院萬歲!
蘇聯科學院的領導者們萬歲!
偉大的人民領袖,科學的開拓者與保護者,斯大林萬歲!
蘇聯科學院惠存
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晨於列寧格勒
郭沫若敬祝
天氣異常晴朗,按照大會的日程,今天是參觀郊外的名勝和戰跡,恰好是最適宜於郊遊的一天。九時頃出發,在大旅社門前有不少的小汽車和公共汽車。我們坐的是公共汽車第一號。已經上了車了,李約瑟博士來和我打招呼,他告訴我,立地要回莫斯科去了,併為我介紹了一位美國學者卜蒲(Pope),他是考古學方面的專家。我們從汽車視窗上匆匆忙忙地說了幾句。
——中國的青銅器,卜蒲說,其實是導源於波斯,在古代巴比倫的時代傳到中國去的。
——我在大體上同意你這個意見。
卜蒲聽我這樣說,他非常愉快地又和我握一次手,表示感謝。他也要回莫斯科,而且還要到德黑蘭去,要去趕飛機,等不及讓我說出我的意見,便又握手告別了。
我說“我在大體上同意”,這是應該加上很長的說明的。中國的青銅時代,有確鑿的地下證據的,是從殷代末年開始,但殷代的銅器已經發展到了最高峰,必然還有它的先行時代無疑,而這先行時代在中國境內還沒有找出。或許是來自巴比倫吧?已經有彩色陶器留下了上古中西交通的紀錄,這部紀錄也未始不可以用青銅來做它的篇頁,但可惜卜蒲的證據我沒有詳細問明。不過據我在德黑蘭博物館的觀察,彩色陶器的聯絡雖然毫無問題,而銅器的溝通卻沒有得到那樣的聯想。
汽車出發了,似乎是向著東南方在走。有俄、英、法合璧的說明小冊以為嚮導。汽車裡面又有一位女嚮導員,人很年輕,英文異常流利,每到一處值得注意的地方便用英文來說明。她把說明小冊的英文部分似乎已經讀得來倒背如流了。
市內看不出什麼戰痕,破損的房屋多被修復,有的雖還在修理,但也破壞得並不厲害。一到近郊,情形便完全兩樣了。街道上還有堡壘正在拆毀,拆毀的人聽說就是德國的俘虜,真可以說是“作孽自受”。鐵軌的三腳架,鋼骨水泥的三角錐,四處都是。鐵軌是從火車道或電車道拆下來的。三角錐被稱為“龍齒”,是阻止坦克的障礙物。這些大體都是德國人留下來的。工場地帶有好些大建築還只剩下殘骸,時而有未遭摧毀的起重機,就像恐龍的骸骨一樣,伸長頸子在天空中聳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