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第6/30頁)

在巴庫要檢查護照和行李,乘客全部下機,到機站上聽候檢查。我自己是有蘇聯大使館的“照會”的,行李在免檢之列。“照會”的內容寫明著我去參加科學院慶祝大會,要往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凡蘇聯的官吏和公民,在我往返的途中,都應給我以方便。經檢後,機站的負責人應該把“照會”還我,但他卻沒有還。我向他要,他說是給他的,我也就沒有再事追問。到了莫斯科後,反正是不成問題了。

同機有法國的外交官夫婦,人甚和藹,年齡怕將近六十了。他們的座位和我鄰接,我因為略略讓過一下座,外交官便事事關切我。我看他在讀莎士比亞的詩集,可惜我的英語程度只有看書的本領,不能夠和他詳談,甚至連他的姓名,我都客氣著沒有攀問。

機站的廣廳內,在前壁的左右隅,有列寧和斯大林的超等身的塑像,均系米黃色。列寧在右,右手握著《真理報》,左手執著上衣的前襟,右腳前進一步,左腳尖踮著地。斯大林在左,左手扶著回欄或講壇,右手亦執著上衣的前襟。英氣勃勃,但亦和易近人。

廣廳左側的正中處有一通道。乘客被引向這一通道,左轉,折入檢查室。室的右手一半是食堂,有三張小方桌斜放著。靠右壁是櫃檯間,食品陳列在櫃檯上,黃油和黑魚子都是過天秤稱量出售的。

我身上沒有一個俄國錢,我也不懂一句俄國話,雖然行李不受檢查,我只坐在檢查室裡看著別人的行李受檢查。肚子是餓了,但沒有可能向食堂走去。那位法國老外交官和他的夫人坐在食堂裡的一席,他看見我一個人在檢查室裡枯坐,便走來邀我去用早餐。我對他說明我沒有錢,他說不要緊的,他請我。我便大著膽子,也懷著謝意,去和他們同席。吃了兩片面包,一小碟黃油,一小碟黑魚子,兩杯紅茶。外交官給我饋了,不知道花了多少錢。

食後等了很長的時間,飛機又才繼續起飛。飛得不很高,略略有些簸動。向機下展望,一望青黃色的草原,渺無邊際。在草原上有許多不定型的黑團點綴,就像整個的大地,面就了一張豹皮地毯。那些黑團不知道是什麼,要說是浮雲的投影吧,既不與雲團符合,而本身也不動移。(這到後來我知道了,是一些焦炭地面,那兒的黑土是可以做燃料的。)天際有白雲成陣,就像四面雪山環繞著的一樣。飛到十二時左右,氣候逐漸感覺寒冷,聽說還要飛五個鐘頭,我自己發起愁來了。自己身上穿的是夏服,大衣和毛毯都鎖在箱子裡面去了,而是壓在行李堆的腳底的。

一點鐘的時候又停機一次,聽說是斯大林格勒,但沒有看見城市。(這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機場離城市還有四十公里。)機場不甚整飭,可以露天大小便,大有東方風味,大約是才經過戰事的緣故吧。

應該是進午餐的時候,但我不好意思向站上走去。假使去了,又由那位老外交官為我付錢,那是有點難乎為情的。我便為了面子犧牲了肚子。算好,餓雖然餓,但因天氣涼爽,口卻不甚渴。在機場內盤桓了一會兒,又回到機上去。因為有人下機,取去了行李,我的壓在腳底的皮箱卻袒露出來了。我便把冬大衣取了出來,算是把寒的憂愁解消了。

休息了一個鐘頭的光景,飛機繼續起飛。老外交官問我,為什麼不進午餐?我只好說不大舒服,不想吃。他是隨身帶有兩件大衣的,一件春大衣,一件冬大衣,他要借一件給我。他說:回頭會冷的,你身上穿得太單。我告訴他,我已經把大衣取出來了。他這樣在微細的地方,事事關注,使我感激。

原說五點鐘左右可以到莫斯科,我便忍飢耐渴地等待著這五點鐘。好容易等到五點鐘了,莫斯科卻沒有到。在飄雨,離開重慶以後,才第一次看見下雨。雨有時很大,有時突然又晴了。這晴雨的變化,不用說只是飛行途程的變化。北國是要寒冷得多,飛度並不高,穿上冬大衣都感覺著冷。能把大衣取了出來,真是一件大幸事了。

一直到九時半,才到了莫斯科的中央飛機場。莫斯科雖是陰天,卻沒有下雨。飛機場上有人來接,我認得的是大使館的秦滌清和李清盛兩位,他們是得到德黑蘭大使館的通知。齊赫文斯基也趕來了,是重慶的老朋友,現在在外交部服務。他的中國話很純熟。經他的介紹我認識了其他的幾位先生。科學院的代表特羅伊次克,他是一位老學者,鬍鬚都白了,是科學院的一位研究員。對外文化協會的代表慄文松,他是協會的東方部長,很年輕,怕只有三十歲左右,還有一位能說中國話的是蘇布拉清太太,她也是屬於對外文化協會的。

科學院的大會已經在昨天晚上移到列寧格勒去了。昨天的勝利示威遊行,遇著大雨,在軍士的遊行之後,市民的遊行便中止了,但依然是壯觀。大會的代表和來賓們在參觀了遊行之後,便乘著火車往列寧格勒去了。

慄文松部長很殷勤而有力地挽著我,不斷地用英國話向我慰問,我感受著兄弟般的情誼。不知怎的,肚子卻一點也不餓了。只是坐了整天的飛機,耳朵愈是閉塞,就像自己的腦子,在皮骨之下另外又加上了一層包裹的一樣。

在機站上的賓館中休息,等待行李。在賓館中又遇著了那對老外交官夫婦,他們也有人來接。我重新對他表示謝意,他又把他的夫人向我介紹了一遍。可惜我依然客氣著,沒有攀問他的姓名。

同乘著汽車經由通往列寧格勒的大道上駛入高爾基路,途中經過了普希金廣場和馬雅可夫斯基廣場,一直到了紅場附近。在照片和電影裡面久已熟悉了的紅場,克里姆林宮的尖塔,尖塔頂上的金星紅星,都呈著歡喜的顏色在表示歡迎,好像在說:“老鄉,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我確是到了莫斯科,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一樣。我當然不懂話,但當一個赤子初到他的家的時候,他能懂話嗎?

落宿於紅場附近的“國家飯店”(Natio

al Hotel),第二三〇號房。決定明天乘飛機往列寧格勒。十一時入浴一次,熱水滿盆,為數年來所未有事,正整十二時就寢。

六月二十六日

一覺醒來,已經是大天亮了,看錶卻才僅僅三點鐘,疑心表是停了。上它兩手依然是滿的,疑心表是壞了。分明天是亮了的,只好起床,但館內館外都毫無動靜。走到樓口的櫃檯間去看,掛鐘也依然只有三點過。

問題得到解決了:莫斯科天亮得快。

把行李檢點了一下,準備只帶一口小手提箱去,到列寧格勒是隻有三兩天的耽擱的。

蘇布拉清夫人來了,約我同到食堂早餐。食畢她又告辭而去,她說要去替我買乾糧,準備在飛機上用的。

齊赫文斯基來了,手裡提著一口皮箱,很匆遽地一進門便向我說:我陪你到列寧格勒,九點鐘的飛機,已經八點半了,我們要趕快動身。

我說:蘇太太剛才來過,去辦乾糧去了,是不要等她?

——等不及了。

旅館裡的執事來了,把行李點交了給她,要她保管,我自己也提起一口小提箱,便跟著齊同志出發。

剛走到電梯口,蘇太太抱了一大包乾糧從電梯裡出來,她說:替你們把乾糧辦來了。我另外還有事,不能送行。

齊同志把乾糧接過了手,隨即一同跨進電梯。

乘著汽車到了飛機場,特羅伊次克先生早在,他把旅行證和飛機票交給了我,同時又送了我一個科學院的紀念章,圭形,有撇針可掛,我便把來掛在衣領的左襟上。

到了九點鐘,飛機卻沒有準時到。前線的紅軍正在部分復員,復員的紅軍是有乘機的優先權的,因此飛機不夠分配。的確,機場上不斷有飛機降落或起飛,上下的大抵都是軍人,雖然也有少數的公民,但恐怕不及百分之二十。最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什麼闊佬,這和別的地方只有闊佬才有乘機身份的畢竟不同。

飛機一直等到午後五點過鍾才到。

在這期間,我們乘著汽車回到國家飯店去過兩次。第一次去取來三種書,《卜辭通纂》,《兩週金文辭大系考釋》,《石鼓文研究》,是預備送給科學院作為紀念的。第二次去取《世界史年表》,以備萬一要做報告時的使用。

帶來的乾糧也在三點鐘的時候開啟來吃了。麵包、黃油、乾酪、香腸、還有茶葉和幹餅,後兩者留著沒有用。特羅伊次克先生,我們也請他吃了。他在機站上足足陪了我們一天,我過意不去,請他老先生先回去了。

最後我們還巡覽過莫斯科的市容。到過紅場,從列寧墓前經過,再沿著莫斯科河,把克里姆林宮繞了一轉。“克里姆林”據說就是堡壘的意思,是蒙古人侵入時開始建築的。也到過體育場,把一八一二年拿破崙侵入莫斯科時所住過的那間屋子也繞了一遍。

依然是運輸機。沿途都是低飛,足足飛了三個鐘頭,飛到了列寧格勒。阿列克塞也夫院士和另一位科學院的代表在機場上迎接。我坐上了阿院士的車,齊同志和另一代表同車,向市內駛去。阿院士是蘇聯首屈一指的漢學大家,今年六十二歲,蘇聯的漢學家差不多都出自他的門下。他從前到過北京,所研究的主要是中國古典文學,曾翻譯司空表聖的《詩品》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他能講中國話,但他的中國話每每是純粹的文言。身體很魁梧,衣服很樸素,用著一隻丁字形的大手杖,很有些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

——袁同禮、顧頡剛、馬衡諸君無恙乎?阿院士在車上問我。

我回答道:無恙。諸位都在重慶。

——胡適博士,近來見解有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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