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的前途使我呵增加了朦朧,
世界太不平衡,強梁者過於驍猛,
友人說我回時當回到北平城中,
我感覺著這樣的預期類於做夢。
本領未免太低,責任又過於隆重,
赤手空拳,有誰能鼓舞我的餘勇?
我好像魚離了水,飛鳥進了囚籠。
我悲悼安息的文化已渺無遺蹤,
招來了一個迴音:中國有甚不同?
知道羞恥的人,試問有何地自容?
三點鐘了,邵秘書還未回寓,肚子餓得不能忍耐了,想用午餐,我便按鈴叫人。一位老閽人進來,講英文,不懂,講德文,不懂,比手勢,他恍然大悟了。他回頭去跟我倒了一杯開水來。我又用手勢比刀叉式的用法,他又恍然大悟了。他回頭去跟我取來一把吊刀。再跟他比手勢,他卻茫然了。他回頭去叫了一位年青的聽差來。這位聽差也依然不懂英文和德文,但他卻懂到我的手勢。他回頭去給我拿了一張選單來。但選單卻是我所不懂的俄文。第三次來了一位司務,他卻向我說法國語,雖然彼此還是不能暢通,但算他聰明,他跟我把餐事送來了。一生菜,一湯,一牛排,一冰淇淋。——啞子旅行的喜劇。
正在開始吃,邵秘書便從外回來了。他說,他也還沒有吃飯。“事情太多,都是為別人的事情忙”,帶著很忙的神氣這樣說,我很羨慕他。飛機的訊息他沒有提到。
六月二十三日
早食後同邵秘書出去遊街,邵往蘇聯大使館去了,我便一人由原道回到旅館。
我聽說飛機起飛照例是一大清早,已經十點過鍾了,還沒有什麼訊息,我相信今天又不會起飛了。想到一個人啞坐在旅館裡的無聊,又想到昨天對黃武官失約,應該向他道歉,而且還很想去參觀博物館,因此我便決心往中國大使館去。
在街頭僱了一乘馬車,我不知道是什麼街名,只向車伕指了一個方向,說往中國大使館。車伕在街上費了很多周折,問了好幾次路,算終究把大使館找著了。武官處本不在大使館裡面,但由電話的通知,黃武官也就乘著汽車來了。另外還邀約了使館的僱員伊朗人的貝克先生(Peke)同路,我們便向博物館駛去。貝克,人很誠懇,通英、法語,聽說對於歷史和考古學都頗有素養,參觀博物館,得到了他很大的幫助。但可惜時間太短,沒有工夫做充分的研究。
館中陳列彩色陶器甚多,大抵出土於素沙(Susa),有破片,也有許多完整的器皿。色彩,花紋,形式,都和我國甘肅、河南等地所出土的極相類似,二者必為近親毫無可疑。
有由裡海海岸出土的龍泉窯綠色大磁碟,比我所藏的(七年前在武昌費二十元購得者)較小,色較綠,但風味極相近。盤心有蓮花蓮葉,系隱花,也全然一致。據這看來,似乎我所藏的也是真龍泉了。
安息時代的石刻甚多,多系浮雕。有一石刻大獅爪,甚龐大,照那比例看來,整個獅身會比實物大到一百倍。
有蒙古人侵入時代的蒙古文佈告二大幅。一幅捺有“輔國安民之寶”數大印,印大可八寸見方,朱文。另一幅也捺有數印,字較小,只能辨出末尾“之寶”二字。二幅均嵌於木框中,釘諸壁上,但應橫置者卻被誤為豎置,以致篆文愈難辨認,實一遺憾。多***古教堂中的遺物,木刻祈禱盦,《可蘭經》文壁毯。陶棺一具,形如中國鞋,細長,有蓋,蓋上有人頭,頗類饕餮。有波斯王與俄軍作戰之大壁畫一幅,嵌於壁,聽說是從宮中壁上剜取下來的,陳列在這兒,意思是在表示波斯人的英勇。畫中波斯王有大髯,波斯軍均作雄赳氣昂之態。俄軍成方陣,用洋槍,佔右上部一角,人頗矮小畏縮。這自然是出於畫家的敵愾,落到深染法西斯流毒的前任老王眼裡,自然又高興把它搬出來炫示了。
十二時當閉館,過了時候了,館中執事特別優待,不僅陪著我們參觀完畢,而且還叫人開啟了一間別室。室中陳列的全是中國瓷器,據說是往年一位波斯王到中國去的時候所帶回的物品。大抵是清磁,以康熙年代的出品為多。也有幾個龍泉窯大盤,色都較綠而形較小。多青花大瓶,也有三彩,器底著大明年號,恐怕是贗物。門楣上懸一白磁碟,上有波斯文,疑是波斯王的署名,是到了中國後自行燒製的。匆遽間忘記了問明國王是誰,是在什麼年代。
草草參觀完畢,貝克先生在中途告了別,黃武官邀我到公園飯店午餐。名目雖叫“公園”,事實上只是飯店的園子。餐廳純西式,隔席有一男一女,黃與之打招呼。女的裝態頗妖異,黃雲“她是德黑蘭交際界中的神秘女王,人稱為‘公主’,不知道是出自伊拉克,還是阿富汗,還是印度的什麼王族。她時而穿印度裝,時而穿埃及裝,交際界中人頗為之傾倒。男伴是猶太人,伊拉克的富豪”。男的是伊拉克人,大概沒有問題的,女的在我看來倒像是西班牙人,色白,皮下有相當的脂肪,人矮而不小,那是怎麼也不致錯誤為東方人種的。左頰有一大黑痣,或許是人造的所謂“美點”。單眼皮,睫毛是安上去的。
二時半回寓,邵秘書很惋惜地告訴我,我趕脫了一趟飛機。原來十一時有飛機往巴庫,臨時決定,要把我送到巴庫,再由巴庫轉機飛莫斯科,目的在使我能夠趕上二十四日的莫斯科的勝利遊行。四處找我,未能尋得,飛機還等了半個鐘頭光景,終於起飛了。這一錯誤使我非常難過,但除自己抱怨自己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話好說了。傍晚我一人留在房間裡面,電燈也不想扭開,黑黝黝地坐著自怨自艾。一位不相識的人來訪,是蘇聯旅行社的人。他告訴我,後天清早有飛機飛莫斯科,要我們早做準備。我請他坐,他不肯坐。站著把這幾句話說了之後,他又走了。
六月二十四日
去國不覺半個月了,音信不易通,是一苦況。
晨食時蘇聯旅行社的人又來了,還是昨天來過的那個人。他說,明天的飛機只能讓我一個人先走,邵秘書的行李過重不能夠同行。明天清早四點半有車來迎接。又說:得到莫斯科的電報,無論怎樣,非把我先送走不可。就這樣我和邵秘書便不能不分手了。飯後同到旅行社去買票,決定在明天清早一個人動身。
回寓後,大使館來兩次電話,說今天是星期,李大使在孿生山莊招待外交界的朋友,可以盡情游泳,希望我去參加。我因為怕誤了行期,只好辭謝了。結果是海維諒坐起汽車來接我,傳達李大使的意思一定要請我去。並且說晚上還有一處上流伊朗人的家庭晚會,也希望我去參加,好看看伊朗人的家庭生活。我為這邀約感受著厚誼,但我依然辭謝了。
邵秘書約我出去走街,在太陽光中,差不多走了兩個鐘頭,但總走不掉心中的懊悔。正午十二時過回寓,吃了一些巴旦杏、紫櫻桃。
無事可做,只好索性睡覺。糊里糊塗地睡了半天,做了一些不成條理的怪夢。被捕,下獄,出獄,又被捕……
晚上邵秘書約去看電影,是美國片子,敘一位從徵的音樂家被俘,在若干年後又和他已經再嫁了的夫人和女兒團圓的故事。電影場沒有屋頂,聽說其他的都是露天,這是週年不雨的好處。月亮已漸漸轉圓,由影場的左後隅升上,別有風趣。像在這樣的晚上能在莫斯科參加勝利遊行,是多麼愉快的事呵!
六月二十五日
晨四時半,旅行社派車來接,邵秘書親自送我到飛機場,我和他握別了。晨風感覺寒冷。有俄國夫人送別丈夫的,臨別時果然擁抱。飛機是準五時起飛,也是運輸機,乘客只有九位,但行李山積,把機中的空隙幾乎塞滿了。聽說大部分是美國軍部的行李。
一個人乘機作啞旅行,回憶到民國三年的年初一個人乘火車往日本東京時的情況。那時候也是啞巴,年齡雖然老了三十二歲,而不能說話的苦味,絲毫也沒有什麼不同。但那時候是真正的一個啞巴,而現在卻不是真正的一個啞巴了。留在日本的兒女,留在重慶的兒女,都在跟著我飛。前者的生死存亡至今莫卜,跟著的說不定只是靈魂了。
生別常惻惻惻惻至何時
孤鴻翔天末天末浮雲低
北山有網羅雛稚不能飛
南山無樂土難得一枝棲
哀鳴不相聞冷雨溼毛衣
飛機飛過裡海,似乎在沿繞著海的西岸。我坐的一邊是揹著朝陽的,由對面的窗眼透視出去,時常看見海邊,海水碧綠,平靜無波。背側一望無垠,海水在陽光中反射著白光。
七時半到達巴庫,油田在平疇中,井櫓林立,很像我們四川的鹽廠。四川的鹽井相傳發明於秦時的李冰,在封建時代便能有那樣的工業,不能不令人驚歎。但油井卻未能發明,而直到今天,四川依然沒有第二個李冰,也不能不令人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