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第4/30頁)

伊朗僕歐時來掃地,只有十五六歲的一個孩子,覺得很可愛。但他已經喜歡吸香菸。他來時,邵秘書便和他做一次寶貴的交易,以一支香菸換取二盅冷水。

——古代四大文明之一的發祥地,為什麼今天成為了這樣呢?一個始終梗在我心裡的問題,我說出了口來。這兒不是美索布達米亞平原,古代巴比倫文明燦爛過的地方嗎?為什麼成了這樣的沙漠呢?

——你中國今天又有什麼發明呢?出乎意外地那馴如子羔的僕歐這麼反詰了我一句,我喝著的涼水好像變成了一瓢熱湯。七時得到通知,以為當晚可以起飛了,如獲大赦。在小站上把宿舍的賬結清了,趕到大站去又為行李生出了一番糾葛,當晚沒有飛成,只得又回到小站。前住的宿舍已經另外住人了,換到白落庫第三十三號的第四間,房間窄小,裡面只有一尊小鐵床。交涉的結果,移到白落庫第十二號,這倒很大,是一個通敞間,帆布行軍床排成兩橫列,約有六十尊,但一個人也沒有。這倒確實是兵房,在前的小間安放鐵床的,倒還是低一級的官佐室了。無電風扇,勉強就寢,熱得不能安眠。

六月二十日

晨五時頃起床,喉嗓乾燥不堪,嘴唇已經被烤焦了。

邵秘書往大站去交涉飛機,我一人留在房裡看守行李。不一會兒小站上有人來通知,有飛機飛往德黑蘭。我便趕著把行李一切運到了大站上去。邵秘書在那兒等候,他已進早餐,我因腸胃不調,未進食。

飛機於六時三十分起飛,中途停機兩次,十時十五分到達德黑蘭機場。在這兒,俄國機場與美國機場毗鄰,邵秘書下機先到俄國機站上去了,我一個人在美國機站上留守。

在飛行中沿途所見也多是不毛之地。經過一段險峻的山嶽地帶,那些山嶺的形象和色彩都儼如骸炭,峭削嶙峋,不生草木。愁慘的灰紫色有些令人生畏。有的山頭帶著冰雪,足見得它們的高峻。山下也有些蜿蜒的河道,每每斷岸千尋,深谷萬仞,想來那些山骨都是些石灰崖,融冰下注,積久崩頹,故形成了那樣的形勢。

機站很小巧,一個人坐在一隻藤條椅上,混混濛濛地回味著途中所見。時有和風吹拂,頗覺爽適,氣候恐比阿巴旦相差三四十度。

突然一位中國人推開機站前門進來,直接走到我面前向我打招呼。他是駐德黑蘭中國大使館的秘書呂式倫,得到機站的電話,特來接我。並且說,大使李鐵錚也來了,在汽車上等待。正在這樣說的時候,前門又被人推開,進來一位魁梧的中國人,穿著栗色的西裝。呂君即連忙向我介紹,那便是李大使了。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我很感謝了他的盛意。

邵秘書把全部行李都取到了,載上了一部吉普車,要到旅館拏德里去。李大使有意招待我們,想要我們到大使館去住,邵秘書辭謝了,意很堅決。結果是我採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我先到大使館去坐談一會兒,再往旅館裡去和邵秘書同住。

大使館是租住的,陳設相當堂皇。喝一盞蓋碗的中國茶,特別感覺著雋永。真是奇怪,不喝中國茶也僅僅只有十天,就像闊別了十年的一樣。

我想寫封信回國,但聽說至快要兩個月才能到達,我大吃一驚。原因是用中國字寫的信要經由開羅,在開羅經過檢查之後再寄往中國。“行路難”並不專限於人的身體了。

德黑蘭週年不雨,農作物的灌溉全靠山雪的融流。聽說伊朗**中有專門管水的官,分割槽給水,頗有條理。

德黑蘭是伊朗地主薈萃的地方,街市已經充分現代化了。交通工具多用汽車和馬車。雖無電車裝置,但亦無人力車。馬車馬純系高頭大馬,便是漢代人所說的“天馬”了。街名,店號,門牌號數都是伊朗文,不準純用外國文字。街路樹特別茂盛而壯大。這些都是前任老王的德政。他除整飭了德黑蘭的市容之外,還完成了很多公路和一條橫貫全國的鐵路。這鐵路在戰時物資的運輸上是有了貢獻的。老王是親德派,在這些建設後邊自然有德國人幫忙。德國被趕走了,現在據說是在同盟國的勢力之下。

單從表面上看來,德黑蘭被選為了第一次三巨頭會議的地點,實在是再適當也沒有。地點適中,氣候舒適,生活方便。然而德黑蘭也有它的裡面。大概的人家都有小巧的庭園,園中除花木之外必備水池,池大者可供游泳。就因為這私家庭園的發達,德黑蘭沒有公園。德黑蘭也沒有大學,沒有大規模的劇場。飯館、旅館的庭園裡面大抵有小型的舞臺,可供雜耍戲劇等的簡單演出。德黑蘭人也喜歡吸鴉片煙,連十二歲的孩子都已經有人染上了這種嗜好。鴉片是黃土,據說比印度出產的還要好。鴉片就叫著“阿芙蓉”,原來這樣的一個雅名,它的老家就是這伊朗王國。有機會倒很想去參觀一下這“阿芙蓉”是怎樣吸法,聽說也用火燒,但沒有中國人講究。我們真可謂“青出於藍”了。

王室是大地主,裡海南岸的膏腴地帶都是王產。甚至連老百姓的住家都要向王室租借,王室也就是一個偉大的房東。這些也都是前任老王的一代所置備下來的,老王同時也是一名大癮客。老王本來是一位軍人,就因為有軍隊,便升到了大地主政權的獨裁者的地位。戰事發生後他是在非洲庾死了。

在阿巴旦所發生的疑問,到德黑蘭來,算得到了一部分的解決。是這都市的畸形繁榮,地主政權的超度榨取,使農村沙漠化了的,難道不是嗎?

旅館拏德里在一條大街上,後面也有庭園,也有一座小型的舞臺。旅館兼營餐館,樹下陳列著好些餐桌。在園中與邵秘書同用午餐,館中用人均能操俄語,在邵秘書甚感方便。餐事不甚佳,蔬菜如黃瓜、番茄之類,均不甚新鮮。用啤酒,五六年來不曾享受了。邵秘書喝著啤酒,一面自言自語地說“苦盡甘來”。足見在阿巴旦的四日間的生活,對於他也沒有什麼甜蜜的回味。

飯後邵秘書外出,要往蘇聯大使館和旅行社去。回寓時甚晚,經過情形,未蒙見告。

夜間庭園中有人結婚,賀客頗多,男女均著西裝。新娘入場時,群客皆拍掌。新娘頭頂白紗,身著白服,亦一西式婚禮。舞臺上有跳舞,有爵士音樂。

六月二十一日

昨夜睡頗熟,半夜醒來,頗覺寒冷,乃將毛毯蓋上。

清晨與邵秘書同出,散步街頭,餘因上衣未燙,只著襯衫。街頭行人多著秋裝,衣履整飭,領帶華麗。著伊朗古裝者罕見。苦力佣販則多著襯衫而無領帶。

已不見水牛。多水果店,莓子,櫻桃,巴旦杏,觸目皆是。櫻桃有黑紫色者,顆粒甚大。梅龍瓜已上市。有賣玉蜀黍者,貨攤平荷於驢背,四處行動,當街燒熟出售,頗動人食興。有抱水瓶沿街賣涼水者,水瓶長頸細腹,與印度瓶之短頸鼓腹者恰成對照,而各具美觀。波斯人美覺似尚纖細,色彩則愛好青綠,但表現於氈毯者,情趣復稍有不同。

十一時頃武官黃子安來訪,黃君乃峨嵋人,來伊朗尚未及半年。餘復叩以伊朗情形,因得有所補充。

伊朗今王甚年輕,只有二十五歲。政權操在國會,國會為二百餘人之土豪權貴所把持,小黨林立,人數和黨籍都不固定,今天為某一問題意氣投合了便合起夥來,明天為了別的問題,又可以隨便拆夥。組織內閣如像輪流請客,今天你做東,明天我做東,換來換去還是在那些人裡面兜圈子。只有一個黨,叫“人民黨”,人數是固定了的,但只有八個人,據說是親蘇的黨。目前正在政潮中,內閣還沒有成立。

黃君坐移時而去,約於午後三時頃再來,同往參觀博物館。黃君去後,接著便是大使館的呂式倫秘書來訪,呂秘書傳達李大使的意思要我到大使的別墅去同用午餐,並請邵秘書同行,但邵秘書不在寓,我只留下條子,與呂君同往大使館。再從大使館和李大使一道到城北的山莊。

莊在山下,離城不及十公里。山頭有積雪,山下地帶較城區更為涼爽。各國的大使館都在這兒備有避暑的地方,暑間的外交中心便移到了城外。聽說,往年的中國大使館還沒有別墅,是今年才租定的。原是一對孿生王子的離宮,這在便宜上倒可稱為“孿生山莊”了。

李大使夫人是政治部舊同事張宗良之妹,長沙人,很能飲酒。已有七女一子,帶到了德黑蘭來的是三女一子,餘都留在了重慶。夫人很賢淑,招待客人的態度非常誠懇。我們在花園的花樹下和公子小姐們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嗑了好幾種洋酒。我自己感覺著已經有八分的醉意了。回到客廳的時候,李小姐拿出一本手冊來要我題詩,我糊里糊塗地寫了一首打油詩上去。一開首我記得是“人言此地德黑蘭,在我渾如是廬山”,中間有一句是“玫瑰花開六月寒”,最後一句是“歸來當使酒瓶幹”。以外的便記不清楚了。

飯後曾往附近皇宮大旅社參觀,相當富麗堂皇。又在一處酒吧吃了兩杯冰淇淋,酒吧有如公園,游泳池頗大,但天氣甚涼,沒有感覺有入水的必要。由酒吧退出後,尋司機不見人,結果他是到附近去過癮去了。煙雲滿面的那位伊朗人司機,我早就料定他是一位癮君子了。

回寓時已五時過,邵秘書已歸,言三時頃曾有人來訪,那一定是黃君,自己失約,頗覺抱歉。

晚間庭園中復有娛樂準備,觀客絡繹不絕。俄而,臺上開幕,似話劇,聞系用俄國話表演,演出的目的是為救濟蘇聯戰時孤兒募金。

六月二十二日

邵秘書早出,一人留旅館中。無人可談,無事可做,無報可讀,昏昏欲睡。有伊朗文報紙,自然看不懂。也有俄文報紙,也還是看不懂。自離開了印度以來,差不多就離開了整個的世界。寂寞地在室中徘徊,突然想到希夷(葉挺的字),但希夷還有一個愛女在他的身旁,應該是可以得到些安慰的。

你的笑容呵竟引起了我的悲痛,

每當我把你的寫照翻看了一通,

我的淚泉不免要漾起一番波動。

這也許便是我這後半生的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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