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冠生園一同吃了一頓中飯。把飯吃完之後,已經是兩點鐘了。王晉笙趕了來,很有點不自然的樣子。他一見到我便提到《孔雀膽》的上演稅。《孔雀膽》去年十一月在昆明上演,收入在一千六百萬元以上,照百分之三的比例,應該付我至少四十萬元的上演稅。但他一直拖欠著。他說了一些抱歉的話,又說要利上加利地付還,決不失信。我自然也感謝了他。(不過在我整理日記的今天,上演稅還是沒有訊息。)
是上飛機的時候了,大家要一同去,卻沒有方便的汽車。在這兒晉笙賣了力氣,他去找了一部很古式的大轎車來,坐上了十幾個人。到了飛機場的時候,四點鐘確是有飛機,便只好同大家告別。
飛機是五點鐘起飛的,機型較大,坐滿了美國計程車兵,一共有五十來往個人。飛得很高,甚為平穩,曾用氧氣口罩一次,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舒適。只是冷得有時不能支援,我把隨身帶著的毛毯裹上了。約略飛了兩個鐘頭的光景,在密支那降落,乘客們通下機用晚飯。熱意如蒸,完全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鐘頭之後又繼續飛行,又曾用氧氣罩一次。乘機的人多裹上毛毯,在機底上和衣而臥。將近十二時,到了加爾各答。邵先生的行李很多,而且都很大而且重,在機場上逗留了很久。一位彪形大漢,面孔有點像鬥牛狗一樣的英國警吏緊緊跟隨著我們。把行李捆上一部吉普車,在街道上跑了很長的時間。雖然已是深夜,但街道兩旁時有牛車往還,有不少的印度人在露天中過夜。跑了半小時光景,車子駛進了一座大建築的前庭,停住了。我以為是旅館,進去之後才知道是稅關。還不是辦公的時候,彪形大漢叫我們等候。到了一點過鍾才開始檢查,彪形大漢的那雙眼睛,鼓得像兩盞頭燈。邵先生是外交官,他的行李是不受檢查的,我的兩口皮箱便受了徹底的光顧。算好,我自己並不是違禁的人,也並沒有攜帶什麼違禁的物品,雖然麻煩了將近一個鐘頭,算也透過了。
行李檢查完畢之後,本該出關了,但找不到旅館。邵秘書和我都是初次來印度,毫無經驗,便只好坐在稅關裡面過了一夜。
六月十一日
宏大的稅關在半夜經過了一番忙亂的檢查之後,稅警們都散了,只剩著煌煌的電燈照著幾圓屋頂電風扇在那兒焦躁地旋轉。幾位印度僕歐,就像燒焦了的幾架死屍一樣在水門汀的地面上陳睡著。
六點鐘的時候,有一位紅頭巡捕進來,把僕歐們蹴醒了。有幾個拿了一種特殊的掃帚來拖地。那是用繩子綁的一大簇的植物纖維(似乎是麻),有四尺長的光景,沒有把柄,只是用繩子拖。用起來好像很不方便,但看他們悠閒地拖來拖去,似乎也不十分費力便把地面拖乾淨了。
我走出庭前去看了一下,看見了那兒的街名是滑鐵盧路(Wate
loo Road)。街沿上也還睡著好些印度人。不少的灰頸烏鴉在街上爭吃老鼠。
七點鐘的時候,邵秘書和蘇聯商務代辦處通了電話,不一會兒有一位蘇聯朋友坐汽車來照拂我們。原來那稅關的樓上便是一家大旅社,是有樓門可通的。我們被引向右手的樓門,但還鎖著,只得又退回來,坐著汽車,轉了一個街角,便到了旅舍的門口,是G
eat Easte
Hotel(大東旅舍)。
旅舍的客房聽說已經住滿,在一八七號房裡已經住了三個人了,臨時又安上兩尊行軍床,勉強住下。在食堂裡用了早飯,將近十點鐘的時候,商務代辦葉爾辛來訪,有五十上下的年紀,人很精幹。他立刻帶領我們到普列妥里亞街去辦登記手續。因為稅關警吏在我的護照上蓋了一個鈐記,限於二十四小時內在外人登記處去登記。
登記處把中國人和別的外國人是分開來了的,管理中國人登記的也是一位中國人,但他卻不說中國話而說英國話。這位先生算對於我特別客氣,沒有什麼刁難,給了我一張登記證,限於十五日內離境。這些限制不知道是什麼用意。在限制者或許會覺得這十五日的期限已經夠長,但在我自己倒也並不覺得這個期限的太短。假如當天便能夠起飛,我倒是心香禱祝的。
登記手續辦完之後,隨著葉爾辛先生到他的代辦處去坐了一下,一個大廳的正中有幾位男女職員在那兒學習英文。葉代辦很忙,他另外派了一位年青的朋友陪伴我們到美軍飛機場去打聽飛機的訊息。
熱帶性的陽光很強烈,加以昨夜未睡,兩眼的結膜發炎,頗感覺不舒服。
市街建築相當講究,愛用紫紅色,表示著印度的地方色彩。交通工具應有盡有。也有人力車,比中國境內的要大些。每每看見兩個美國大兵同坐在一部人力車上,意氣揚揚然。拉車的印度人,個子都很小,裸著黑得放光的身子,弓著背在前面拉,一面跑,一面拍著右側車柄上的鈴子,響出一種特殊的韻律。運搬貨物多用牛車,用兩條牛拖,黃牛多白色,也有水牛,但角作畸形,總覺得有點異樣。街頭巷尾每見純粹印度人的小店,席地而坐,和日本風俗頗相類似。
飛機聽說要後天才有,但因邵秘書的行李過多,照所規定的重量六十八磅超過了幾倍,要向重慶總部請示,到了後天再去討回話。
午後一時頃回到旅舍,以溼手巾蒙目,午睡移時,補足了昨晚的睡眠,眼結膜的發炎漸漸好些了。
六月十二日
正是吃芒果的時節。芒果將近二十年不吃了,甚有風味。早飯後,隨邵秘書出外購物,價昂物劣,一樣呈現著戰時狀況。想買一支自來水筆,四處找尋不可得。在一家商店中遇見兩位中國青年,覺得很親切,我便和他們打招呼。彼此本不相識,但國外相逢,儼如舊友。一位K君,在遠征軍部服務,據說明日將返八莫,再經由昆明回重慶,大概月底可望到達。一位Y君,是要到倫敦去的,在等飛機。我告訴他們想買自來水筆,他們說只有黑市才可以買到,中國街有賣的。我到這時才知道加市還有中國街(Chi
a Tow
)。我要求兩位同道去訪問中國街,他們答應了,邵秘書不願去,便只好暫時告別。
三人坐黃包車到了中國街,街道狹,房屋矮小,一切情形儼然如像在中國。在一家姓秦的雜貨店裡面買了一對新型的派克筆,一支鋼筆,一支鉛筆,去錢三百一十盧比,摺合美金一百零三元。中國街有一家中國菜館,是西式三層樓的建築。K君約去用中國飯,館內陳設也多是中國式。無心中遇著了他們二位,算多少知道了一些印度和加市的情形。聽說在軍事吃緊的時候,遠征軍很受歡迎,現在日本人打退了,遠征軍全部快要撤退回國了,印度的英國當局顯示著有急於送客的意思。又聽說外國兵不許進中國街,不然中國菜館的生意定然要應接不暇。
目疾漸就恢復。傍晚邵先生回寓時,購物頗多,以一沉香匣見示,雕鏤頗為工緻。
六月十三日
早飯後與邵秘書同到美國軍部,乘機事尚無著落。據說重慶總部尚無回電,午後二三時頃可再往探聽訊息。我開始感覺著焦躁。
同往新市場(New Ma
ket),是印度人開的各色各樣的小商店的總彙。純粹印度式的水瓶很有美術風味,但不多見。街頭充塞著洋貨,純粹的印度貨以手工品為多,象牙雕刻,沉香匣,漆花皮篋,觸目皆是。
水果頗多,鳳梨、香蕉、芒果、荔枝、桂圓、類似楊桃的小果。花類亦多,蓮花、晚香玉、茉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奇花異卉。
貧困的印度人,有的年青,有的年老,有的是滿有力氣的中年,手裡各執著一個藤籃,追隨僱客兜攬肩荷的生意。好些顧客買了東西,放在藤籃內,讓他們頂在頭上跟著。這些印度人,每每在後腦勺上蓄有一小撮頭髮,如像中國守孝的人蓄的孝辮那樣。這無疑是一種特殊的風俗,上流人中便很少見,大約是有階級性的吧。勞動力的浪費,和我們中國一樣,實在有點驚人。
閱報,見有《全印泰戈爾紀念會募集紀念金啟事》,措辭甚為佳妙。
泰戈爾去世三年有半了。流年輪轉而去,但他的記憶將要常青地留存,每年的夏季,春季,雨季,將要啟示他的製造的幻想所具有的不可窮歇的美與力。要使泰戈爾的記憶永存,沒有比這更適當的紀念物,便是讓我們生活於他的精神中,讓他的言語在我們日常用語中迴響,讓他的理想標誌著我們國民意識的最遠的地平線。他是我國最偉大的詩人,最偉大的聖者們中之一。他是不朽精神的永恆的門衛。
我喜歡泰戈爾,讀到這些詞句使我回憶起了二三十年前讀他的詩和劇時的碧玉一般的情趣。同室有一位印度人,我很想向他打聽一下關於這紀念會的情形,我把報紙給他看,但他很漠然,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有過泰戈爾這人的存在。那是難怪的,他是一位做車胎買賣的商人,據他說他在孟買有一座大車胎工廠。他也是在等飛機,想飛往開羅。
午後八時頃邵秘書回寓,飛機仍無著落。同進食堂進膳,今夜有舞會,地狹人稠,毫無虛席,但多是英美人,以美國軍人為多。值得奇異的,是無論男女,沒有一個印度人。不,有的,有的只是印度僕歐,而僕歐裡面卻沒有一個印度以外的人。英美人的世界主人翁的面孔,在這樣的食堂裡面,特別放大了鏡頭。
食後與邵同出散步。旅舍門外有不少的印度男子賣花。有一種白色的花頗像茉莉的,有香,穿成長串的花環逢人兜賣。賣花的是男子頗覺稀奇,逢到男子也要兜賣,也值得詫異。因此,賣花的也每每受人白眼。有一對美國兵從旅館裡走出,一位賣花的趕上去,兵的一位把花環拉去,嗅了一下,說:你看我是買花的嗎?各自走了。
公園的樹木很蒼鬱,特別在夜裡顯得有濃厚的神秘味。大概因為昆蟲、蚊蚋很多的緣故,公園中很少有電燈。因此在那蓊鬱的林木中也少有人去納涼,雖然在那兒比別的地方要涼爽得多。返寓,已十一時過,在樓下的大敞間裡面用飲料。有人在一側的壁次彈鋼琴,拍掌之聲時起。彈者乃美國軍人,頗為純熟。一位波蘭人走來打招呼,能講上海話。他說他從上海來,不久要回上海去,夫人是廣東人,還留在上海。我問了些上海的情形,他極口稱讚上海的繁華,言下不勝回味。我感覺著無聊,各自上樓來了。
六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