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很巧妙,在約翰孫博士,顯明地是認為塔什干的奧賽羅過於矜持了。倫敦的奧賽羅我沒有看見過,塔什干的奧賽羅,確實是用了全心全力所演出的爆炸性格。在我,毋寧是喜歡後者。因為奧賽羅本是摩爾人,而且是武人,劇情也是因為短見邪猜而生出的悲劇,就在莎士比亞的性格構造中,想來也不會是把他當成沉著的人看待的吧?
這本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戲劇本身在我自己卻不甚喜歡。劇情繫由誤解而成悲劇,悲劇即無必然性,因而也缺乏歷史的時代意義。我在前讀劇本的時候便有這種感覺,今天第一次看到演出,雖然演員們都用了很大的推敲琢磨,而結果終沒有壓迫人的大力。奧賽羅只是一位糊塗的大傻子而已。《哈姆雷特》也在同一舞臺上演出過,有照片陳設在遊廊壁上的飾窗裡面。這件事本身便具有著高度的文化意義。
七月十四日
清晨獨步園中,憂國之念不可遏止。國在人為,烏茲別克在帝俄時代乃受高度壓制之殖民地,革命以後不足三十年,羈絆解除,人民康樂,羨慕何可極?而返觀我國,則外患未除,內憂未已,水深火熱,地獄無殊,我雖遨遊天外,能無介然於懷?即景生情,乃成詩三章。明知涉於感傷,不能自已。劉後主入魏,曾雲“此間樂,不思蜀”,餘來塔什干,獨有“此間樂,愈思蜀”之心。地獄正需人,我何當久於天國淹留?
清晨入園林,杲杲明東日。林檎枝頭青,墜地無人恤。亦有胭脂花,亦有白蝴蝶。鳳仙花正開,芙蓉笑生靨。美人隔雲端,相思腸百摺。
晨風溢清涼,草木凝青蒼。花枝紛爛縵,皎皎映朝陽。鳥語空中聞,時復見翱翔。回憶水牛山,三徑諒已荒。狐鼠正縱橫,徙倚斷人腸。
臨流濯我巾,巾穢猶能潔。牢憂蕩我腸,百摺渾欲折。縱有林泉幽,縱有歌舞絕。天國非人間,人間正流血。不當歸去時,此心將毀滅。
早食時聞訊,蘇聯**贈與約翰孫博士以紅旗獎章,賓主鹹舉觴稱賀。又聞柏林三巨頭會議為期已近,美總統杜魯門已由華盛頓起飛。
十二時過,乘車往參觀一女子中學。女校長乃烏茲別克人,人甚矮,左鬢有紅痣一片,頭梳兩長辮。烏茲別克女子大抵喜辮髮,**有作無數小辮垂於腦後者。學生亦均系烏茲別克人。校長在辦公室內先做一番報告之後,即領往參檢視書室和教室。圖書室中所陳列書籍不甚多,書櫥中有一冊《中國蘇維埃》(一九三三年版),系俄文,國內未曾見。
一教室正講授動物學,黑板上畫著阿美巴與草履蟲等,講壇上陳列標本甚多,有黃牛解剖圖一具。學生席上均敷花毯,學生亦均著盛裝。另一教室,黑板上有代數多項式分析。
全校學生共六百人,教員三十二人。教員中有三人任初年級者,系中學畢業生,餘均大學畢業,差不多都是烏茲別克人。授課均用烏茲別克語,俄語只是第二必修科,做高階研究的準備。中學及小學高年級男女分校,系戰前一二年開始施行。小學低年級及大學,仍系男女合校。改革制度的緣故,是因為女子在十歲與二十歲之間的智慧發育比男子較早,合校便不免互相遷就,使男生女生均受損失。
校庭中有小學生露天唱歌,並做種種遊戲,或演民族歌舞。鄰近樹蔭下有寢床裝置,以供午睡之用。這是暑期休息團,其中有烏茲別克以外的兒童遠來參加。
一時返寓後,四時頃復出往參觀斯大林紡織工場。六時半回寓。
工場甚宏大,計有第一第二兩工場,我們只參觀了第一工場和各種附屬工廠。每一工場都是六座工廠所組合的。第一座是坦花工廠,把棉花在機器上坦成長板。第二座是使這長板劃成無數甘蔗粗細的棉條。第三座,把這棉條紡成紗線。第四座,把這紗線延長。第五座,使它牢實。第六座織成棉布。每座工廠一望都是機器的海。機器都是電氣發動的。廠內的空氣要保持一定的高度,也不斷地散佈著水蒸氣,頗覺懊熱。工人幾乎全是女工。
替我說明的是一位英國學者,他在這工場裡協助工作,蘇聯**曾經贈以列寧獎章。據他說,一位女工要管理三十六部機器,二千錠紡錘。工作每日八小時。紗線如斷,電機即自行停止,有小紅電球發光指示斷處,結上,電機又自動運轉。他為了使我更加明白,在第六工廠時故意在一部織機上把紗線掐斷一根,機器便立即停止了。一一都如他所說明,他把眼光向我表示,似乎在說:“你看,稀奇不稀奇?”他又把機器上的標識指示給我,那是表明著“製造於列寧格勒”。他這一指示,大約是怕我懷疑,蘇聯的機器也只是一些舶來品吧。據說,第六工廠織布機共二千五百部,每日產布二十五萬公尺。第二工場的機器比第一工場的更要新式。
附屬工廠做漂白、染色、印花及配備零件等工作。花樣甚多,有專門圖案家設計,優秀者於薪給之外有各種獎金。印花機器,有的一套可印十一種顏色。
要人人都有衣穿,
而且要穿得好看——
在從前只是一個夢想,
在今天我看見了這樣的生產。
斯大林工場喲,機器的海,
你是社會主義的搖籃,
你的規模,世界所罕。
參觀完畢後,工場長要我們在紀念簿上題字,我便寫了這幾句。事實上最值得看的還是工人村落。工人的福利是照顧得很周到的。工廠之外有花園裝置,樹木繁茂,渾如公園。約翰孫博士對此極為贊獎,據他說,“工場內的裝置,英美人可能辦到,或許有的還要更加完善;工人村的裝置便為英美人所無法企及。”——這很明顯的,便是資本主義國家與社會主義國家的不同。前者是資本家做主人,而後者則主人就是工人。
夜八時頃,赴國立劇院看歌劇《烏**·柏格》(“Ulug Beg”)。這是十五世紀撒馬爾罕的國王,生於一三九三年,卒於一四四九年,中國的史書稱為“兀魯伯”。(《明史·西域傳四·撒馬爾罕》:“明成祖永樂十二年,賜其頭目兀魯伯等白銀彩幣。”)又叫作“兀魯伯米爾咱”。(同上,“宣德五年秋冬,頭目兀魯伯米爾咱等遣使入貢”。)“米爾咱”(Mi
za)其實就是頭目的意思。兀魯伯是建立莫臥兒帝國的鐵木耳的孫子,是蒙古人的後裔。他是一位開明的國王,愛好天文學和數學,盡力輸入了波斯文明。他有著作傳世,叫《天文圖譜》(“Catalogue of the Heave
ly Bodies”),在其歿後三百年,印行於英國的牛津大學,曾經再版數次。列寧格勒的普爾珂夫天文臺還儲存著他的一部分手稿。
這樣一位開明的國王,不幸卻有位極反動的兒子,他的名字叫著阿布杜魯·拉迭夫(Abdul Latif)。他乘著國王領兵出御外來侵略的時候,在國內和保守勢力深相結托,暴虐人民,殘害忠良,並依靠外力,結果把他父親誘殺了。
這無疑是一個典型的悲劇,但在這故事裡面,作者珂志洛夫斯基(A.Kozlovsky)卻加上了一條戀愛的副線。女主人公是一位中國的歌姬Si
Dua
Fa
(新東方?),她由中國的使節進獻給兀魯伯,兀魯伯便當場把她許配了他的兒子。因為戴著面罩,誰也不知道她是絕代佳人,但等面罩一揭開,父子均為之瞠目了。歌姬也不喜歡拉迭夫,而卻喜歡國王。有一夜潛入國王的天文臺,竊聽到國王對於自己的戀慕獨白,她也就把自己的熱烈的情意表白了出來。國王以禮自持,而歌姬卻轉愛成憎,於是使父子之間於新舊的隔閡之外又加上了戀愛的葛藤。王子陰謀日益進展,為歌姬所知,歌姬對於國王情心不死,乃與其忠僕Va
Bo Da
(萬寶丹?)潛逃,向國王告密,並勸國王勿回撒馬爾罕。國王不聽,姬遂自殺。
這副線我相信一定是加添上去的,而且有點不大自然,但為使場面複雜化,或許是不得不這樣的吧。有了這一穿插,自然是便於插入各種歌舞的節目,增加了異邦情調。舞的姿態中有把刺繡手勢組合成為了一個聯舞的,一切腰肢和手腕的動作都帶中國式,這無疑是梅蘭芳博士所留下的影響。外交部長今天也在。藝術導演阿希拉菲(Muhta
Ash
afi)和他的夫人也都問到梅博士,他們都是在莫斯科看見過梅博士的演藝的。阿希拉菲是榮膺斯大林獎金的音樂家,並有烏茲別克共和國人民藝術家的頭銜。
演出的成績是很輝煌的,這效果對於英國的兩位客人比昨晚《奧賽羅》的效果更大,約翰孫老博士就因為看了這一歌劇,便要求要到撒馬爾罕去憑弔。這是在我們的旅行程式中所沒有的。
七月十五日
六時頃起床,盥洗收拾畢,留在房中整理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