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沈遊微微闔眼,雙手負於背後,回道:
“好,既然言至於此,那沈某便多問兩個問題:其一,《論語·顏淵》中有載: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身為臣下,楊老先生入宮而挾君王,豈不是以下犯上,亂了倫理綱常?其二,當年楊老先生與先帝達成的協議,是在性命攸關之時所鑄,子曰:‘要盟也,神不聽’,先帝本可以不遵守約定,但就沈某所知,那日之後,楊氏屠門一事終止,武林中因動亂而受損的門派也的確得到了不少補助,可見先帝還是將盟約一事放在心上。可反觀楊前輩,這些年卻一直在江湖上宣播這些流言傳聞,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楊前輩所為,恐怕稱不得有信義吧?”
王凡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端起一杯瓠浮酒一飲而盡,醉意更濃烈幾分,這才不慌不忙道:
“其一,且不論楊老前輩身為武林中人,向來恣意逍遙不受拘束,以儒門條矩去評價他本就是貽笑大方,單說在下對夫子此言之解,應是著重強調這‘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之理,而非刻意劃分等級,注重上下尊卑之節,況且《孟子·離婁下》中有言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心腹;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自玄宗起歷經三朝,明明皇帝一語一言便可制止楊氏殺戮,卻一直未有實施,此非正是視臣下如草芥土塵嗎?既如此,楊老前輩視皇室中人為仇讎又有何不可!其二,李唐王室之所以遵守約定,那是因為楊老先生餘威尚在不敢輕舉妄動,沈公子你可知道,就在不久前,楊老先生甫一仙逝,在下所生長的村莊中,那五十六位當年隨他出徵胡疆凱旋而歸的前輩宗師名宿便被不良人一朝屠盡,只有我一人倖存?!咳咳咳……”
言至激動處,王凡酒意悲意上頭,衝成一陣發痛的火辣,燙的他難掩傷感,涕泗橫流,嗆咳不斷。半晌之後,他才漸漸平靜下來,藉著酒意沒有直愣愣滑入回憶與悲慟的泥潭,而是緩了緩神,繼續道:
“至於說信用二字,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符合道義德行的盟約,這樣的約定才該兌現,而李唐皇室不出力而據功,以朝廷之所在侵江湖莽野之事,更遑論訂約之時楊氏族人已十不存一,並與此後再未有一人受官家器用……固然,楊兄傳論當年是非的確違逆約定,可此約本身便不合道義,又何須遵守?”
聽聞此言,沈遊心下微驚,他此前從未聽聞有過這等屠村之時,不由得面上一凜,稍感痛惜遺憾,也對那位邀他前來堵截之人生出幾分厭憎與對己之無奈,合手對著王凡行了一禮,說道:
“沈某此前從未聽聞還有這般慘絕人寰之事,剛剛知曉此事,滿腔悲慟訝異無以為表,只能希望王先生可以保重身體,多多節哀……”
稍嘆一聲,沈遊無奈垂目繼續道:
“唉,說到現在,其實沈某已心生退意,只是礙於這背後恩節,實在不能便這般讓步,還望諸位莫怪。王先生有衙官屈宋之才,沈某這挈瓶之智實在不值一提,且便讓我最後守持一點硜硜之愚吧。王先生,你我相辯此事遠追數十載之前,而今沈某想立於當下問您: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孟子·離婁上》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楊前輩一旦奪得長恨劍,無論是否會有氣力一爭,決然是不會買朝廷的賬,到那時節,在野在朝徹底割裂,不遵規矩,不守倫常,天下哪裡還有秩序?社會哪裡能再安寧?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離婁上篇還有言:‘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就算是為了自己,為其他的楊氏後人,為這楊氏門楣,此段孽緣恩仇,難道便不能這樣放下嗎?”
“《孟子·公孫丑下》有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沈公子問我秩守崩摧,綱常不復之災,可若是楊兄得天下正道而皇室失之,人心皆從,社稷易改不過朝夕之間,哪裡可言是社會動盪呢?當然,此言太大太狂,有悖逆之意,即使楊兄有意,只怕世事也不會如此順心。不過既然沈公子好談亞聖篇章,來而不往非禮也,在下也以離婁上一篇為對:‘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如若朝廷崩壞,在位者不仁,那麼就算不是楊兄而是他人,也早晚會有義士一呼百應,傾覆這敗亂的朝綱。”
又一口酒液入喉,王凡挺胸繼續朗聲道: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一味地為了和諧而求和諧,這樣無節制無原則的調和,也是行不通的。至於沈公子所言最後一句,其之前還有兩段話您沒有提:‘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總而述之,天下人心,俱從仁德之人,若主君是個會一屠臣下全族而不止,為自家聲名可以覆殺一村五十六人而不息之人的話……只怕將來楊兄,也不過是滾滾鼎沸民怨反潮之中的一位而已,不足一提了。”
說完這一大段話後,王凡難支酒力,跌坐於舟,撲灑了桌上大半酒水,月光清粼,寒霜如鏡,周遭又是靜影沉璧的江水,乍看去,仿若醉仙攬一浮木,飄忽悠哉,浮沉自得。崖邊沈遊,久久沒有說話,若非夜間清風相拂袍袖,便似木石一般毫無動態,彷彿他本人連同這片天地景色,都是他背後箱篋中某幅名卷山水所描摹的靜物,無有聲息,卻雋永莫名。
“……可若是不考慮那麼久遠的未來,單論楊前輩奪劍以後,以他的聲望威名,又有多少人肯跟隨呢?難道不會是水中撈月,徒勞而已嗎?”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我相信以楊兄之行,絕不至於無一人相隨,哪怕真到那般絕境,在下也決計不會棄之而去……沈公子,言盡於此吧,在下相信一位能統御我等在野儒士的學者,絕非是奸猾宵小之輩,因而也能明白您有恩必報以德報德的仁義之舉,此事之後,您仍是在下心中的名儒高士,這一點絕不會變。只是在下斗膽,向您進一言:《論語·雍也篇》有云:當年夫子與其弟子相談,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而今日在下也希望,您能將您的大智慧大學問,真正用到有裨於百姓,善益於萬民之處,成為名留青史的一代君子大儒,莫再受那等狼子野心之徒所用,成了他人如臂使指的掌中銳器,如此,方才不負您沈遊沈公子這‘千里書劍’的名聲!”
書生朗言一落而卷盡此間萬音,但餘風恬月朗,唯曉漏斷更殘。
如此闃然一隅,兩岸淵黛之間,一孤浟湙之上,蘭橈同行,擊波泛遠——
不知所終。
……
數里外,那處並不顯眼的小渡口上。
米麵糧油、皮毛藥材、鹽鹼茶葉、絲綢瓷器,百般貨物已被清空,騰出的一大片空地上按部就班地站著三四十號人,統著墨袍軟甲,佩環首刀,全身裝束儼然一副勢要徹底融於暗夜的架勢,陰森冷酷,是最純正經典甚至到了有些讓人膩味的黑衣形象,而在大唐,無疑便成了不良人的裝束之一。
正在此時,忽聞一聲鴉悽乍起,一道潛影數息之間穿過重重防備,直直撲入碼頭內一座棚屋中。不知為何,此處黑暗無光似乎隱隱比外界還要更濃稠一些,彷彿夜色在這裡有了形質,沉沉墜在來人雙肩上,而這種不可見的壓力,正源於屋內最深處,安坐椅上的那道只看得清輪廓的虛影。確定統帥在房內,來者迅速單膝跪地,拱手道:
“稟大人,沈遊未能攔住那二人,他們的舟距離碼頭已不到五里,請大人早做佈置。”
此話一出,椅上人影晃動,沉默良久後,一道緩慢而有力,但彷彿耄耋期頤之歲的老者聲音傳出:
“嗯?堂堂千里書劍,南山劍聖座下首席,竟然也攔不住他的腳步?看來他們此趟,還真是找了個了不得的外援哪……罷了,人老了,總想著偷點懶走個捷徑,現在看來還是隻有親自動手才行。通知下去,讓他們準備吧。”
棚屋之後,那寥廓滲人的夜色中,似是為了應和這句蒼聲一般,草簇之間,忽閃過一層點芒冷光,隨即又復歸於虛無。
如有寒星墜於此間,殺意一綻而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