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說給我聽的當天夜裡,我在夢裡看見一個女孩子,周圍所有人都已蒼老的不像話,只有她仍年輕如初。
她淺淡地微笑,把所有的情緒收的滴水不漏,之後抬頭,隔過一缸養在清水的白蓮,對著對面的人說了一句話。
我看著他們,無能為力,而後心悸,而後疼痛,而後我發現自己已經睜開眼,淚流滿面。我的端端。
我想對沈思博來講也是一樣,在他生命的後半段之中,在她已經永遠離他而去的歲月裡,想到這一句,不曉得他是怎麼樣的感受。我卻沒有來及問過。
她說的是,沈思博,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他們到山頂的時候,古剎銅鐘正響了一聲,兩聲,三聲,他們臉上都有汗,駐足仰頭看銀杏葉在佛音中小扇子一樣輕輕晃,細長的梗維繫著命懸一線,無常使它們尤其美。
他們再互相看看,我想,大概是他先開的口:"有話對我說?"
"不著急嘛。"她不是真的埋怨,所以語調混了微微的一點嗲,她大概是想,隨它了。
他點頭,是的不著急,來日方長。他忘了另一個女孩也這麼想過他們之間的關係。
"我不該非讓莊凝今天來,我錯了。"
他笑:"我原諒你了。"
"我也原諒自己,因為我今天要做的事。"她手抄在口袋裡,輕鬆愉快地回答。
"什麼?"他這個時侯一定已經有點緊張,還要故作輕鬆:"說來聽聽。"
"你看。"不答他的話,她今天反常的活潑,從小路上岔過去,綠得不新鮮的松柏裡一座年代不明的佛塔,入口緊閉,牆上卻拿不乾膠貼著一張列印紙,她湊過去讀上面的字,"這上面說,小蟲子在水裡被風吹得繞塔七週,也功德無量那我也來轉一轉,從哪邊轉起來著?"
他退後一步,等在那裡,她右轉佛塔,每每經過,像旅途中一次次的迎面而來,他們彼此遇見。他此刻臉上的笑容我應該熟悉,我最貪戀的那樣子。
她終於停下來。
"好了?"他戲謔又溫柔地:"會有用不?"
"心誠則靈,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們女孩子呵。"他的聲音裡一定有一種大寵溺,因為她把她的同類全囊括了的那種。
"我許願,我愛的人每個都得到幸福,喜樂平安。"她卻不承情,看著他,自顧自說:"我媽媽,還有莊凝。"
"沒有別人?"
"沒有了。"她非常認真的答。
"佛的面前,謝端,你不能說謊。"他當時,我猜,還在微笑,但已不能從容。
"我沒有。"
"你有。"這個男孩子,他的前半生,從來沒有這樣咄咄逼人。我知道的,我可以作證。
"好吧就算我有。"她安安靜靜地回答:"那又怎麼樣?你看見的,她那樣都是因為我,她是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聽到這裡,也大概明白他會接些什麼,他要怎麼描述,他用這半個學期的時間理清楚了他對兩個女孩的感情,其中一個是氣味複雜的,它的前香是兩小無猜的醇美,中香是習慣和好感的馥郁,到了後香,調和一點情慾它就可以是舉案齊眉的圓滿了。
可惜。
而另一個,只有一種味道,純粹又直接但她是他一生只有一次的香。之濃烈之洶湧,愛情的嗅覺經過這麼一役,失靈小半生,都算輕巧的劫。
他從春暖花開那時候,經常在自習教室邂逅她,那並不是無意的哦不,第一次也許是,但後來,特別是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四,另一個女孩在系辦公室值班,他們總會那樣不自覺的相互不期而至。
不期而至,多麼美妙。
他或她甚至在每次接近那個教室時,都會下意識的放慢腳步,就為了延長那種不期而至的喜悅。
下自習以後他們時而會在校園裡轉一轉,帶著近乎戰兢的,**般的快樂。那一點歉疚蕩在半空裡,因為不定性而若即若離,算不算背叛?誰跟誰都是未命名的關係,他跟她,或是她。
但是心它自己會衡量,他會想說,他以前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這樣的女孩,他從小接觸的異性都是他母親,或者是那個叫莊凝的那種,生來就知道自己攥著什麼武器,有目的有計劃地爭資源,要東西,捍衛權利。
他沒有見過她這樣,面對這個世界,時時預備妥協的人,她的妥協太大,什麼她都能隱忍過去,他心疼起來會想告訴她,端端,你想想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