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吳敏帶來的這些幕僚,此刻恨不得將頭埋到褲襠裡面。唯一的感覺,就是這次追隨吳敏來河東,實在是來錯了。坐在最後面的柳平柳胖子還低聲嘟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早就說過,斷戍邊軍馬糧餉,是做得太絕了,有報應的哇……我早就說過了……”
離他不遠的呂存中滿臉羞惱之色,狠狠的瞪了柳平一眼。這個時侯他心裡也涼了半截,他和吳敏計議的拉攏河東諸官站在同一陣線上,以為吳敏贏得應對的時間,看來多半是行不得了。此時此刻,吳敏還能有什麼辦法?
誰也未曾想到,臉被孫敞這番話拖出去翻過來打臉的吳敏,臉上神色卻動也不動。淡然坐在那裡,甚或還好整以暇的咂了咂嘴。
等孫敞慷慨激昂的說完,他才輕聲道:“軒朗,你說完了?也該輪到本安撫說兩句了罷……”
他慢慢的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朝節堂中人一晃。淡淡道:“河東警訊傳來,某就知道要了此事,非神武常勝軍不成。此前本安撫為國朝以文馭武祖制計,不得不對神武常勝軍有所動作,好讓神武常勝軍就本安撫範圍,這也是必行之事,也是為了保全神武常勝軍有功軍將士卒將來……孰料外寇狡詐,竟然在本安撫整理戍邊軍馬之時,悍然深入。既然事態若此,此前的話就說不得了,此刻要得神武常勝軍效死力。
……神武常勝軍向來聽汴梁蕭顯謨號令,本安撫立刻就去書信與蕭顯謨。和他商議此事……蕭顯謨南歸之人,朝廷自然有防閒手段,這也不必諱言。然則經過這些時日聖人親自琢磨,蕭顯謨已然是本朝有用之臣。本安撫更選舍弟之女妻之,親族在宋,顯謨自更加安心與本朝,從此長為忠心宋臣,開枝散葉,榮寵始終。百年之後蕭家為大宋高門貴第,也是說不準的事情。此則公私兩便,如何不是美事?蒙蕭顯謨不棄,回書已與昨夜來到,更遣使於神武常勝軍處,責令神武常勝軍上下一秉大義,聽本安撫號令,以贖不肯死力禦敵於外之前衍……本安撫自然也會不為己甚,只要神武常勝軍能克復失地,直抵雲內諸州,犁庭掃穴,韓嶽之輩,本安撫又如何不能保他們將來封侯之賞?
……現在神武常勝軍,已經可為本安撫之用!失陷州郡可望儘快復得,犯境小丑。無非指日掃滅之事。這麼一份軍功在前,諸君竟然輕輕放過,本安撫誠為諸君惜之!若然此刻還有人希圖躲避興軍之事,不欲為聖人效力,不欲全這河東百萬生靈,吳某人又何惜一份彈章?卻叫諸位得知,吳某雖然離汴梁出外,卻走了沒多久,汴梁都門中人,還記得我吳敏!”
這番話一出,在場中人,個個目瞪口呆。連剛才意氣昂揚的孫敞,都一屁股坐了回去。
吳敏居然和蕭言結親了?吳敏居然和蕭言聯姻結親了!照這麼一說,蕭言就是吳敏的侄女婿了?
為保全自家權位,吳敏居然能做到這一步,吳敏竟然能做到這一步!
誰都知道其間厲害,吳敏原來隱然為清流舊黨之首,還曾居於使相地位,以樞密副使身份實際執掌西府。最後卻轉過頭來以弟女妻以一南歸之人,用和親的手段來保住自家權位。從此以後數十年,吳敏都是士林笑柄!名聲之壞,只怕猶過於梁師成王黼李彥童貫之輩!
吳敏不要臉到這一步,大家也實在沒什麼話好說了。
而吳敏幕僚同樣震驚到了萬分,當日他們計議如何對付神武常勝軍最後牽連到在汴梁的蕭言之時,吳敏那副決然毫不容情的神態,此刻仍記憶猶新。沒想到轉過吳敏就要和這南來子聯姻!
呂存中同樣張大了嘴巴,他是最知道其間內情的。定議聯絡蕭言,不過才是昨夜的事情。派出使者,還不知道有沒有出太原府界。現在吳敏就煞有介事的將出一封書信,儼然蕭言已經成了他的侄女婿!
計議與蕭言聯姻,已經足以為天下笑了。要是吳敏此刻說出傳揚的人人皆知,蕭言最後卻不認賬,這恥辱之處,更過於十倍!吳敏到時候是個什麼樣子呂存中不知道,將心比心換了自己,只有捏著鼻子朝一條又深又急的大河跳下去,死了倒乾淨些。
這個時侯呂存中才恍然明白了一些自家為之出謀劃策的這位使相安撫,面上氣度儼然,彷彿什麼事情都成竹在胸,一副重臣氣度。其實在接二連三的失敗之後,被逐出汴梁,在河東也被逼到牆角。內心已經扭曲到了一定程度了。只要能不再失敗,不再被人趕得倉惶去一個遠惡軍州了此殘生,此生還能重返都門。他真的什麼都顧不得了!區區聲名,頂什麼用?當日隱為清流之首的好名聲,也幫不到他現在在河東處境半點,還不知道有多少當日對頭,這個時侯安居汴梁,等著看他吳敏的笑話!
震驚之餘,在場諸人就下意識就盤算起吳敏這番話的利害得失起來,除了呂存中之外,誰也沒懷疑吳敏這番話是假的。
吳敏和蕭言聯姻,身敗與否不知道,名裂那是一定的。對於宋時士大夫而言,和殺了他也差相彷彿。吳敏都做出這麼大犧牲了,難道還能有假?
蕭言與吳敏聯姻,兩處一時間就是一體,互相可為奧援。吳敏要過眼前難關,蕭言孤身南來,朝中處處皆敵,也需要有依靠。自然就是一拍即合。神武常勝軍背後站著的就是蕭言,這件事情大家都心中有數,汴梁中人隔得遠,可能還有些迷糊。對於這些河東路地頭蛇卻再明白不過,要不是蕭言背後支撐,沒拿朝廷幾個錢的神武常勝軍這麼大一個家當,就能順順利利的千里搬家到河東路來?更不必說在代州設立大營,在三關左近整治防閒,還很花了不少錢去買糧米屯聚。
吳敏舍個侄女兒和自家將來名聲,以前兩家互相拍出狗腦子來的那些倒黴事情,就一切休提了。神武常勝軍鬧到這個地步,也算得償所願,和安撫使都成一家人了,還怕在這河東路站不住腳?
神武常勝軍看來是可以為吳敏所用了,雖然吳敏斷絕接濟在前,可神武常勝軍所作所為也接近跋扈。既然一天烏雲都化作煙消雲散,則神武常勝軍正要出力自效,好立下些功績對朝廷有所交待。以神武常勝軍戰力,伐燕戰事對著最後的遼人精銳幾乎是以一軍抗之,都所向皆捷,一些遼人餘孽烏合,又算得什麼?還不是一旦認真就掃平了。
只要能克復失陷州縣,再到雲內諸州走一遭甚或拿下應州武州之類的地方遮遮面子。好大喜功的那位道君皇帝,必然不為己甚。吳敏和神武常勝軍過關的可能性極大。要知道大宋現在畢竟可用之軍太少,邊地又多事,神武常勝軍一旦不出力,就鬧出個失陷州郡的事情。再事後找神武常勝軍算帳,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情來。在朝廷不掌握更多可用之軍的事後,對神武常勝軍居於河東形勝之地,竟然有投鼠忌器之感!
而吳敏依靠神武常勝軍支援,則地位也如泰山之固。畢竟他是正統大宋士大夫出身,還屬於最可信重的物件,說不得朝廷和聖人還得借重他,繼續對神武常勝軍施加足夠的影響力。
思來想去,這些大宋文臣們悲哀的發覺,大宋以文馭武百年,到了這個時侯,竟然有些玩不轉了。不知不覺當中,這些武臣已經悄悄爬出頭來。西軍不必說了,已然是龐然大物。你倒是把老種小種拿下臺換一個統帥來試試?
就連新冒起來的神武常勝軍,都是朝廷輕易動不得的。
難道這世道真的要變了?真是……末世了?
這些文臣士大夫們卻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們這百餘年來一直持之不懈的壓制著自家軍隊,將武臣輩踩在腳底下。怎麼會百年以降,可用的軍馬是如此之少。邊疆處處吃緊,能用軍馬就是挖肉補瘡也調遣不過來。對稍微能戰,稍微團結一些的軍隊團體,可以用來牽制平衡的手段都越來越少?
以文馭武固然未曾錯,這是國家長治久安的根本。但是卻絕不是文貴武賤!宋時懲中唐以來藩鎮割據之蔽,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用百餘年的時間將華夏的尚武之氣,將士大夫階層出則為將,入則為相的健全人格宰制閹割。雖然繁華富庶,讓今世那些小資小清新,甚或公知母知們念念不忘,卻遠去了真正的華夏,讓這文明淪入了長達數百年的血海當中。讓這文明從頂峰漸漸滑落,直至沉淪到民族氣運最衰絕的地步!
這才有了蕭言跨越千年而來,拳打腳踢,拼命在這黑暗到來之前,用盡一切手段掙扎!
只有那河東路駐泊禁軍副總管輕聲嘟囔了一句:“直娘賊,能打仗就是腰桿硬。比不得,比不得哇……”
吳敏地位動搖不得,那麼就是大家的地位有些堪憂了。數十年來第一次有邊地州郡陷落,總要有個說法,總要有個替罪羊。原來大家都以為政爭失敗,倉惶而來河東又弄得一團糟的吳敏自然是怎麼也逃不過去。現在看來有刀槍劍戟萬餘虎賁撐腰的吳敏,那些汴梁中人說不得又要紛紛想起和吳敏的交情來。到時候還不是吳敏說什麼就是什麼,他讓誰倒黴,誰怎麼也得脫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