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逃離楚國,先去的宋國,待不住。再去鄭國,也是待不長,沒有法子,只有去吳國。一路上,先有東皋公、皇甫訥義助,後有漁丈人擺渡過河,更有浣紗女施飯指路,並自殺滅口,助其成事,連上天都令他一夜白頭,混過昭關。時至今日,還有人將這事編成戲文來唱,無人說他有錯,怎麼到了今天,離開大宋到別處謀生卻這麼難呢?”
站起來道:“難不成生在大宋就得死在大宋,就得給他趙官家出力賣命,做牛做馬?想要做個能吃上肉的奴才,一次次的去考進士,他們偏還又看不上不肯要!”
楚青流自幼孤苦,但得遇吳抱奇之後,便事事得意,年紀輕輕便已名動江湖,不論走到哪裡,總少不了有人要稱呼一聲楚少俠,未曾失意沉淪過。他能替張元吳昊抱不平,純是感於世道之不公,而不是藉此發洩自己胸中的怨氣,他原本也不是什麼讀書人,更未考過所謂的舉人進士。
瞿靈玓想不到楚青流會如此動怒,很是意外,輕聲道:“師哥你坐下,聽我細細跟你說。”過了片時,才道:“那是他們身上餘錢已經不多,就全都拿出來,買了兩大壇酒,買了好些下酒的肉菜。一人抱了一罈酒,一人拿了一包肉,想就這樣一路喝到大夏國去。”楚青流讚道:“好,這才是氣概!”
瞿靈玓道:“走出三四里路,一抬頭,就見路邊山坡上有一座小廟,周圍也沒有院子旗杆,就只荒荒涼涼一間黑魆魆的小屋立在山坡上。他們兩人,那時誰還有心思想要到廟裡去看呢?照舊還朝前走。再走十來步,就見道路邊另立了一塊大石碑,上頭寫著項王廟三個大字。張伯父一見,登時就落下淚來,掉頭向小廟走去,吳叔父便也跟了上去。”
“這些事情,張伯父從來都是不肯說的,爹爹還會說些,我要是纏纏吳叔父,他也會說上一些。東湊西湊的,我才會知道的這樣詳細。”
“小廟連個門都沒有,裡頭只有不大一尊項王的立姿石像,這時屋裡昏暗,兩人又全都醉了,也不去看這石像是哪朝哪代、什麼時候什麼人留下來的。”楚青流道:“不管是何時留下來的,也都是百姓感念西楚霸王這個人,才會籌錢來建廟供養,看與不看,知與不知道,也沒有什麼分別。”
“張伯父酒也不喝了,站在那裡對著項王流淚。看夠多時,才將酒肉都放下來,掏出懷中筆墨,在壁上題了一首詞,這詞看你還敢不敢再說不大氣。”掏出短劍,在地上寫道:
“秦王草昧,劉項起吞併。江東子弟憐懷王,摧鋒獨進。破釜滅秦,全仁存漢,大事三年定。一朝陳倉兵出,垓下歌亂。壯士去,美人逝,生有何歡,死有何懼。請為君快戰,此去不回顧,此去不回顧。”
楚青流念過兩遍,說道:“能寫出這樣的詞來,偏偏就中不了他趙官家的一個進士,也只能說是蒼天弄人。”
瞿靈玓道:“張伯父扔掉筆墨,抽出腰間鐵笛來吹奏,吹一歇,唱一歇,再哭上一歇。吳伯父也跟著一同唱,一同哭。這些,都被家父在外邊聽到了,他適巧從山坡下路過,聽了很是心動,就到廟裡去看,他進了廟,看了壁上題字,也就跟著一起唱。反正也沒有個準定的曲調,愛怎樣唱就怎樣唱,與其說是唱,還不如說是亂喊亂叫。家父跟吳叔父後來都說,人在年輕的時候,很會幹些傻事。”
“這一晚,他們三個就在項王廟裡喝酒,吃肉,吹笛,唱歌,舞劍,述說心中不平之事,從此結為好友。到了五更天,三人分手,父親回燕雲十六州,張、吳二位伯父西去大夏。那個時候,還沒有我瞿靈玓哪。到了西夏,在興慶城裡,他們又遇到了尊師,也就是我這邊這一個吳伯父。師哥,我說了這許多時候,你也說點自己的事給我聽。”
楚青流道:“我的事沒什麼好說的你想聽什麼,只管問,你要不嫌繁絮,我就說。我沒受過張先生吳先生那般窩囊氣,卻也沒做過什麼極快意的事。”
瞿靈玓道:“就說說你小時候的事,你義父的事,你若是願意,就再說說望海莊的事。”
楚青流道:“我的事,好多都是靠猜測得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能有幾分真實。我本是淮南白馬湖邊上的人,將來你去看過就能知道了,那可是一個好大的大湖。也不知是兩歲那年,還是三歲那年,是個夏天,父母帶我上湖。想來該是父親在後梢搖船,母親就在船頭下線鉤。”
“夏天的時候麼,天說變就變,無端就起了一陣大風。那時候正好有船隊從湖上過,他們說,有根海碗口那麼粗的大桅,風一過,硬是被劈作兩斷,簡直不象是風過去了,而是有妖龍過境,那大桅杆是被龍尾掃上了,這才會斷。那些上好的桐油大帆,全被扯成碎塊塊,門板大小的厚布塊,遇到了風,全就象一片樹葉那樣飛飄,再也落不下來。他們船大,又提早聚攏在一塊,才沒有沉船。”
“我家的船小,那是扛不住的,父母都落到河裡去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瞿靈玓道:“湖邊上的人,水性都是很好的,師哥,他們不會死的。”
楚青流道:“船家的孩子,在船上沒人照看時,為防落到水裡去,平時都是要用帶子拴在船上的。可能是父母不忍拴牢我,只是將我跟一個桐油大葫蘆拴在一處,還留了幾尺帶子,這才救了我一命。船隊趕過來的時候,見我正抱著葫蘆瓢在水上,就將我撈起來。找了半天,再也找不到我父母,只好帶我跟他們一道走了。”
瞿靈玓道:“師哥,你命實在好硬,連妖龍都怕了你。你後來又回去找過你父母麼?”
楚青流道:“回去找過幾次,我義父,我師父,還有我,都回去找過,卻就是查探不出來。”
瞿靈玓道:“師哥,你盡客放心,我讓白馬湖的人細細去查,不怕查不出來。”
楚青流道:“那個時候,義父科考不中,已在碼頭上替人管賬,照看碼頭。他未娶過親,就一個人在碼頭上住,船上的水手多是單身漢子,哪裡會照管孩子?我就留在碼頭上跟義父過活。那個大葫蘆上頭,寫了楚記兩個字,義父就給我取命楚青流。他說咱們行船的人,謀生不易,跟人家比,平添三分兇險,取名青流,討討口彩。”
“義父這個人,好象考中過一任舉人,也去東京城應過一回試,卻必定未曾考中過進士。他這個人,諸事全都好說,就是不能跟他提什麼舉人進士這些話頭,一提必定要翻臉。他自己麼,倒是愛怎麼提就怎麼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