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靈玓笑道:“聽你說來,是很不講道理的一個人。”
楚青流道:“他年歲也並不大,收養我時,也才三十多一點年歲,一個人照料我,很不容易。他從來不許我說什麼他容易還是不容易,也不許別人說,自己更是從來不說。照他說來,我這人自小就省事的很,夏天朝河裡頭一扔,冬天朝火盆邊上一扔,別的就全不用管了。自打他收養了我,東家給他的工錢比別人都多些,他很是沾了我的光。”
瞿靈玓道:“這東家倒也是好人,你見過東家麼?”
楚青流道:“在碼頭上見到過一兩回,我是個小孩,跟人家也說不上什麼話。到了五歲那年,咱們爺倆就常常吵嘴。我義父什麼都好,就是硬要逼我念書,我要是不肯唸書,他可是真打,真不給吃飯,他喝酒吃肉,就讓我站在一邊看著。別人若是好心給我點吃的,他就去找人攪鬧。到後來,有人給我東西,我也不要,更不會吃。他知道自己是考不上進士,做不了官的了,就想讓我考進士,做官,替他出氣。不過,這隻能是白費力氣。”
“我寧肯不吃飯,也不去讀那些三人行必有他師的廢話,覺著很是沒意思。義父見我不肯服軟,寧肯餓肚也不肯唸書,他就自己也不吃飯,還不許我跟旁人說。”
瞿靈玓道:“你們兩個,是誰先服軟的?”
楚青流道:“你不妨猜猜看。”瞿靈玓道:“是你義父先服了軟?”楚青流嘆氣道:“是我,我先服了軟。”
瞿靈玓連連搖頭,似乎很是不屑。
楚青流道:“咱們兩個賭氣不吃飯,那可是半真半假,一個是真不吃,一個是假不吃。沒人看見的時候,我是會偷著吃的,船上裝有各樣貨物,不缺能吃的,只要不是真想餓死,還真就餓不死,更何況水裡還有魚蝦?義父他卻是個實心眼,說不吃,真就半點都不偷吃,一天他上船看貨,愣是一頭栽到水裡去了你不要笑。”
瞿靈玓笑道:“這樣說來,你義父也真是難纏,你輸的也不算窩囊。”
楚青流道:“鬥不過他,那就只好讀書了。不過義父也讓了一點點步,從前他都是扔一本書給我,讓我自己去背,背熟了,他再講解給我聽,也不許多問,他怎麼講,我就得怎麼記。鬧了這一回,能讓我跟他爭辯爭辯了,當然,爭辯歸於爭辯,終歸還是他說了算。也正是因此,我才有幸能拜在師父門下。”
“那是個夏天,晚上了,義父跟我坐在船頭乘涼,躲避蚊蠅。他叫我背了幾章書,就講起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故事,說什麼趙普輔佐趙匡胤,靠的就是半部論語。這話他從前也說過幾遍,我都是當故事來聽,他又不要我去背,我也就不跟他爭競。那天晚上,我犯了牛勁,非要跟他硬頂。師妹,你幫我個忙。”瞿靈玓奇道:“怎麼幫?”
楚青流道:“我就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這事是假的,你就說這事是真的,怎麼說都行,不管有理還是沒理,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瞿靈玓道:“我說的,只怕跟你義父說的不能一樣。”
楚青流道:“也不過就那幾句話,不論是誰,也翻不出什麼新鮮花樣來。我先說:若半部論語就能治天下,孔聖人為什麼偏偏還要寫上一整部論語,這不是他也麻煩,後來的讀書的人也麻煩麼?”
瞿靈玓笑笑,說道:“你知道什麼?聖人這是為遷就那些愚笨的人,說的多些,好叫笨人也能從中受益,比如你這樣的人。”
楚青流道:“這個趙丞相,他是沒錢買書呢,還是沒工夫看書?這書又不很厚,他為什麼偏偏只看半部?不看一整部?”
瞿靈玓道:“我怎麼知道?只能說人家足夠聰明,看半部也就夠用了,就是這樣。”
楚青流道:“既然夠用了,那他們怎麼沒能把燕雲十六州收回來?若是並不夠用,又因何不把下部也看完了?”
瞿靈玓笑道:“你懂什麼?人家那半部論語是治天下,不是得天下,也不是守天下,你怎麼就不明白?人家趙丞相若是看完了整本論語,那就能得天下了,那還了得?你不是想當皇帝麼,那就拉出去,砍了!”
楚青流搖頭道:“師妹,你比義父還要不講道理。既然半部論語就能治天下,那孔夫子自己周遊列國,最後弄到連飯都吃不上,這也能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又是什麼緣故?這豈不是說,趙丞相這個讀書的,比孔聖人這個寫書的還要厲害?”
瞿靈玓道:“這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楚青流笑道:“義父還不象你這麼不說理,他只是說我愛講歪理,誹謗聖人,賣弄聰明,不虛心向學,總之都是這樣的話。最後竟耍起賴皮來。”
瞿靈玓道:“他是怎樣耍賴皮的?你得學給我看看,他哭了麼?”
楚青流道:“你可不要胡鬧,再胡鬧我可不說了啊。義父說,他只中過一回舉人,連進士都沒中過,只是一個愚笨之人,怎會知道人家聰明人都是如何想的?他今生是沒指望的了,我將來是要中進士的人,這些事,還我得自己去弄明白他這樣耍賴。”
瞿靈玓道:“論起科舉最可惡的地方,還不是那句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進了那個彀的,未必全都是英難,卻也有好多英雄沒有入彀的,黃巢不就是一個麼?最可惡的地方,還是讓無數落了榜的人從此自認愚笨無能,消滅了一點雄心,甘心為人作奴僕,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吳昊叔叔說的。”
楚青流道:“所以說,張元先生,吳昊先生這二位,歷經磨難坎坷,卻仍能雄心不失,反而愈加壯盛,只此一點,就值得佩服。”
“義父這些話,師父在鄰船可全都聽見了,就過到咱們船上來,跟義父說話。兩人透過姓名,師父就說,請問姜先生,歷來皇帝,有幾個是科舉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