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八個字有什麼神奇?不過是秦相李斯篆書,咸陽玉工王孫壽雕琢,豈能昭示上天之意?當真可笑!”
皇太極並不惱怒,問道:“你們視大明為天朝,歲歲進貢;視我大清為蠻夷,不放在眼裡,其實錯看了天命。朱元璋在金陵稱帝,建元大明,將元順帝逼逃蒙古草原,派遣大將徐達深入漠北,想要得到這方傳國璽,最終卻空手而返。若天命應在大明,如何應驗?若說不應在我大清,為何二百年後,為朕所得。”
崔鳴吉一時語塞,囁嚅難言。皇太極正色道:“你們朝鮮使節往來中原,漢人歷史自然詳知。總從有傳國玉璽之日起,歷朝更迭無不以此為符應,昭告天下,據此名正言順地擁有四海。大明立朝至今已二百餘年,何曾一刻用過傳國玉璽?這麼多年竟是冒名僭越了。你們自家沒有見識,卻顛倒黑白,渾說一起,自以為奉的是什麼正統,實在令人笑破口了。古人云: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天下者乃是天下人的天下,不為一姓一家獨有,所謂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匹夫有大德,可為天子;天子若無德,可為獨夫。就以遼東來說,當年的遼國也是由夷狄而為天子;大金國滅了遼國,南下攻宋而有中原;元朝由北夷混一金宋而有天下,自古英雄不怕出身低賤,只怕德才不足以服人。”
崔鳴吉慨嘆道:“皇上的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令人茅塞頓開。看來皇上不單是稱雄遼東,還有混一天下的壯志,好生景仰。”
皇太極站起身形,拍案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宋太祖這句話正合朕心。大金當年南下中原,宋人憑藉天塹,偏安江南,而大金後院起火,牧馬江北,徘徊不前,實在大覺可惜。朕不會教明人獨享關內的富貴,打算天氣一涼,出兵伐明。”
崔、李二人為皇太極的雄才大略所動,又被辯駁得啞口無言,只好學著眾人的樣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禮。殿內一片歡呼,鼓樂齊吹,皇太極含笑步出大政殿,排列儀仗,乘輿回宮。過了幾日,大封功臣:代善為和碩禮親王、濟爾哈朗為和碩鄭親王、多爾袞為和碩睿親王、多鐸為和碩豫親王、豪格為和碩肅親王、嶽託為和碩成親王,阿濟格低一級,為多羅武英郡王,杜度以下再低一級,為多羅安平貝勒、阿巴泰為多羅饒餘貝勒,按以上等級,分賜銀兩。外藩蒙古貝勒也按親王、郡王等級分別敕封,烏克善為和碩卓哩克圖親王、孔有德為恭順王、耿仲明為懷順王、尚可喜為智順王,時稱“三順王”,是漢官中最高的封號。他們的部下也都論功封賞。
凌遲了闖賊高迎祥,崇禎著實興奮了數天,臉色有了一絲紅光,皇太極建國稱帝的訊息便已傳來,將他的心緒攪擾得大壞,皇太極不過一個遼東的蠻王,竟然與大明分庭抗禮,如何不令人惱怒!他追憶著當年己巳之警,後金兵臨城下,皇太極縱兵馳突,鐵騎踏遍了京畿,不由羞憤交加,暗暗發狠道:等朕蕩平了內寇,必要出關親征,攘除你們這些外夷!正在獨自憤懣,馬元程送來兵部緊急文書,多爾袞、多鐸等率軍進兵山海關,阿濟格統率八萬大軍,分三路先後進入獨石口,已達京畿延慶州。崇禎帝大驚,急令京城戒嚴。
戒嚴令下,可忙壞了曹化淳,每日帶領東廠的番子四處偵緝,嚴防奸細混入城中,他深知皇上憂慮焦急,擔心突然生出什麼變故,措手不及,惹出紕漏,索性在東廠衙門裡安了家,吃住都在裡面,不敢絲毫馬虎大意,偏偏叔叔曹選派人送信說老太太病了,他以為不是什麼大病,先忙過這陣子再去探望,曹選一連催了幾次,曹化淳只以皇命在身推託,不料過了三日,老太太竟一命歸西。曹化淳想起祖母的恩養,後悔不迭,弔唁痛哭了一回,給叔叔罵得狗血噴頭,他應承替老太太風光大葬,但國難當頭,事情要緩一緩,先將靈柩寄放在智化寺裡,擇機發喪。他依舊回衙門辦公,可每天傳來的訊息令他心疼不已,西山腳下的別業給清兵焚燬了,順義、香河兩處的田地給滿洲鐵騎踏得稀爛,秋收時沒指望了……
他正在獨自惱怒沮喪,唐之徵進來,笑嘻嘻稟道:“廠公,我老家來了兩個打小一起玩的朋友,千里迢迢地從江南趕來,想拜見廠公。卑職看廠公這些日子焦勞國事家事,忙個不住,沒敢打擾,一直命他倆等信兒。”
“什麼人?”曹化淳抬頭問道。
唐之徵聽他沒有斷然拒見,媚笑道:“廠公與一人見過面,另一人或許有所耳聞。”
曹化淳蹙眉道:“老唐,你就直說吧!這裡沒有別人,東廠衙門裡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這般閃爍其詞?”
“是、是……一個叫董廷獻、一個叫吳……”
“是吳昌時吧?他倆都是周延儒府上的門客,你六天前私自放他們入城,哼……”
“廠公……”唐之徵兩腿發軟,他想不到此事竟給曹化淳知曉了,“廠公贖罪,他倆十分可靠,又有急事要見廠公,卑職就做主……這是他們孝敬的……”他從袖中摸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地呈上。
曹化淳見是一張三千兩銀票,上寫“京師平遙顏料會館山西日升昌老號”,乃是京師最有名的錢莊開出的,放心地收入懷中,問道:“找我什麼事?”
“這裡人多眼雜,不是拜見的所在,請廠公屈尊寒舍一晤。”
“你先回去預備著,我隨後就到。”曹化淳自恃身份高貴,不願與唐之徵同行,再說來人出手就是幾千兩銀子,必是機密大事,他自然多加了份兒小心。
剛進大門,唐之徵、吳昌時、董廷獻三人已在門內躬身侍立,曹化淳剛下轎,三人一齊圍攏上來,寒暄著簇擁他進了大廳。董廷獻將大紅的禮單呈上,上面多是金銀珠寶之類,曹化淳並不細看,仔細收了,問道:“心葵,何須如此破費,咱與周閣老也不是外人,有什麼是儘管說來。”
董廷獻賠笑道:“閣老多時不見公公了,十分想念,專派我倆來給公公請安,哪裡有什麼事。再說就是有天大的事,到了公公這裡也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你抬舉了,咱可沒有這等呼風喚雨的本事。”曹化淳明知他是極力奉承,可心裡大覺受用,眉開眼笑,“眼下京師正在危急之時,你們大老遠地趕來,心意咱領了。”
吳昌時見時機已到,拱手道:“公公果然目光如炬,我們確有一件事勞您費心。公公遠在京師,身居大內,江南的事可有耳聞?”
曹化淳不禁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咱近日一門心思在京師治安,哪裡顧得上?”
“江南名士錢牧齋先生,公公可還記得?”吳昌時似是提醒道。
“怎麼不記得?當年咱親眼見他與溫閣老在殿上爭辯,臉色煞白……再說咱進內書堂讀書時的先生就出自他門下,算起來咱竟是徒孫了。”曹化淳忽然想起那年在虎丘雲巖寺夜訪錢謙益,彈指之間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了,錢謙益知道他的來意後,眼中的那絲掩飾不住的驚懼慌亂宛然如昨,他暗暗嘆了口氣,頓生滄海桑田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