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門邊的家奴見吳?欲進不進的模樣,正要盤問,見撫臺允了,不敢阻攔,吳?大步進來,徑到首席找了空位坐下,旁邊一個身穿四品雲雁補服的知府正端杯祝壽,回頭瞥他一眼,神情極是不屑,依然媚笑道:“三秦遭災,出了幾個亂民,幸有撫臺大人居中排程,運籌帷幄,不然卑職怕是不敢這麼安心地吃喝了。就是胡亂吃喝一些,也是食不甘味的。”
另一個知府放下筷子道:“哪裡有什麼亂民?還不是延綏的一些邊兵因軍餉不足,四出搶掠?延綏撫臺嶽和聲那狗孃養的,縱容不問,對外只稱是饑民作亂,這不是以鄰為壑麼?不是撫臺大人涵養深厚,豈會容他?”
胡廷宴道:“嶽撫臺與本撫院倒也沒甚恩怨,想他是為了開脫乾淨,一時情急,才出此下策。本撫院原想一笑置之,只要俯仰不愧天地,任由那些宵小之輩說去。可是三秦不光我胡某一個吃皇糧拿俸祿,大大小小的官吏哪個願意因此而耽誤了前程,哪個願意平白無故地受這份兒窩囊氣?我胡某一人受屈也倒罷了,可我不能對不住這麼大夥兒,不得才寫了摺子申辯。”
“撫臺大人為三秦請命,我等不勝感激。”
“撫臺大人這等胸襟當真罕見。”
花廳上下一片阿諛之聲,吳?聽來極是刺耳。胡廷宴將杯子在桌上一頓,起身道:“他嶽和聲想往我身上潑髒水,豈是那麼容易的?幾處的亂民並不足慮,各府州縣只要按時施粥,熬到明年開春,百姓思耕,民變自然就沒了。那時他嶽和聲的誣奏便不攻自破了,我再上本參他,看他如何自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又是一陣讚美之聲。
“好生無恥!”門外一聲怒喝,一個大漢不顧家奴的阻攔,奮力搶進來,嘴裡罵道:“赤旱千里,餓殍盈野,黎民百姓盼著官府救荒賑饑如大旱之望雲霓,撫臺大人卻在這裡只顧笙歌絲竹大擺戲筵飲酒祝壽,豈有一點兒忠君為民的心腸?”
眾人為他的氣勢所震懾,一齊盯著那大漢,心下驚道:此人什麼來歷,如此大膽狂妄,竟敢當面呵斥撫臺?胡廷宴面色一沉,自恃身份,隱而未發,摸著花白的鬍子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敢到這裡撒野?”
那大漢冷冷說道:“在下前戶科給事中馬懋才,奉旨丁憂已畢,不日赴京候補。”
胡廷宴聽說他是言官,心裡又怕又恨,臉上擠出一絲笑意,緩聲道:“既來便是客,有話等散席後坐下細說,不要擾了大夥的雅興!”
馬懋才跨步走到吳?身邊坐了,旁若無人一般地取箸端杯,只吃喝幾口,便跳起身來道:“我如何也吃這爛心爛肺的酒餚,分明是百姓的膏血呀!”伸手入喉,俯身大吐,衣袖、前襟滿是汙跡,眾人看得反胃,紛紛放了筷子。
胡廷宴面色鐵青,喝道:“馬懋才,本撫院敬你份屬同僚,給你臉面,不想你竟如此放肆,沒由來地攪我壽宴!”
“撫臺大人,可是我的吃相不雅麼?嘿嘿,你可知道,卻比人吃人的慘狀風雅得多了。安塞一年無雨,**月間,秋糧本當大熟,田地卻一片焦枯,老百姓為了活命,只得到山間爭採蓬草為食。如今蓬草採盡,只好剝樹皮了。家裡有孩子的都不敢放他出去玩耍,常常是出了門便找不回來,都教人捉去吃了。皇上明旨蠲免全省糧稅,賑災安民,倘若有人去放糧施粥,何致於此?”馬懋才說到傷心處,竟放聲大哭起來,好端端一個壽宴轉眼間竟似成了喪席。
胡廷宴拱手道:“皇上身居九重,多少軍國大事?陝西這點兒災荒還掛念在心,專旨過問,免稅賑荒,大小官吏無不感奮,惟思戮力同心,共渡難關,以報浩蕩天恩。你卻在這裡危言聳聽,到底是何居心?”
馬懋才嘲諷道:“撫臺大人有這份兒忠君愛民的心就好,仰體聖恩,必能推及百姓。聖上宵旰憂勤,焦思求治,想望太平,如今三秦盜賊橫起,饑民流離,大人卻在這裡歌舞昇平,這就是替君分憂的樣子麼?當真教人心冷!”
“一派胡言!本撫院過個壽誕就是不忠君愛民了?你敢情入了那馬賊高迎祥的夥兒吧?難怪這般妖言惑眾。來人,給我拿下!”呼啦湧入十幾個如狼似虎的府兵,擋在門口。
馬懋才大聲爭辯道:“撫臺大人不必血口噴人,我忝在儒林,豈會甘心與那些亂民流寇為伍?你抓就是了,不必強辭壓人!”
胡廷宴獰笑道:“哼!這是巡撫衙門,不是你任意出入的地方。本撫院豈容你在此撒潑耍賴,動搖人心?給我綁了,打入大牢。”府兵們聞命便要上前捆綁,馬懋才大喝一聲:“不必你們動手!”一把將席上的酒壺抄起狠狠一摔,不顧酒漿溢了滿地,負手挺胸,昂頭傲然向外便走。
吳?伸手一攔,笑道:“兄臺慢走,用罷酒飯也不為遲。”
胡廷宴一怔,慍聲道:“也不稱稱斤兩,巡撫衙門可是你胡亂言語的地方?”
吳?輕笑兩聲,起身斂容,探手入懷,將黃龍裹袱一晃道:“胡撫臺,我手裡拿的你總該認識吧!還不跪下?”胡廷宴看見明黃緞子上那條飛舞的雲龍,雙腿一軟,惶恐道:“不知欽差駕到,未曾迎候,望乞恕罪。請大人稍候片刻,待我換了冠服。來人,擺香案!”
花廳裡的人一時呆了,不知何時冒出一個欽差來,都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邊退避,花廳裡只剩下吳?、胡廷宴、馬懋才三人。家奴跑進跑出地伺候著接了旨,胡廷宴賠著笑將吳?往首席上讓道:“欽差大人什麼時候到的,我實在一點兒也不知情,大人一路鞍馬勞頓,該早知會一聲,不然若是被那些多事的人知曉了,參一本藐視聖躬,罪過豈不是大了?”
吳?也不謙讓,拉馬懋才坐下道:“我在京城待得膩煩了,此次奉旨出京真似囚鳥出籠一般,好不自在,便裝上路,哪裡也沒有驚動,暗訪勝於明查嘛!哎,別教我一來宣旨就攪了你們的局,胡大人,招呼客人們回來吧,總不能上了賀禮卻餓著肚子回去呀!”
眾人兀自驚諤,在廳外不住地議論,聽得一聲招呼才回廳拜見欽差重新落座,見欽差不動筷子,也不敢伸手夾菜,一齊觀望。吳?環視大夥兒一眼,問道:“延安、漢中兩府的知府,華州、同州、?州、耀州、?州、徽州、葭州、寧羌州的幾位知州可到了?”酒席上站起了數人紛紛應答。
吳?走到他們身邊道:“這頓酒席吃得辛苦,你們可是甘心的?”眾人低頭不語,暗自揣摩他話中的意思。吳?一笑:“屁股打得生瘡,還要坐這樣的硬板凳,狠心忍了,可是心裡的怨氣要忍到幾時?打落牙齒吞下肚,竟要學市井的光棍麼?”
胡廷宴不悅道:“盜匪橫行,民變蜂起,本撫院並非隱而不報,實在是不想給皇上添憂。府縣官員辦事不力,本撫院職責所在,自然要依律責罰,以儆效尤。你本是查訪災情的專差,手伸得太長了吧!”
“司職風紀,糾劾百官,辯明冤枉,乃是本欽差份內之責,依例許風聞奏事。此次奉旨巡按陝西,沿途採風,觀察災情,為天子耳目,特許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災情與民變關係密切,本欽差過問也不為無事生非干預地方政務。你身為撫臺,總攬全省軍政,遭災你不賑濟,民變你隱而不報,視人命如草芥,致使民變蜂起,賊寇漸成燎原之勢,你心裡有聖上麼,眼裡有大明律法麼?”吳?越說越氣,聲調不由高了起來,“如今陝西情勢何等危急,你倒還有心思大辦壽宴,光是銀子就收了上萬兩,這是多少饑民的口糧?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這些黎民赤子的膏血,你竟狠得了心下得了手麼?聖聰高遠卻明察秋毫,看你如何逃脫得過?”
胡廷宴起身徐徐踱步,嘿然道:“陝西一省大大小小的官吏不下千人,自萬曆朝就留了這個規矩,不是本撫院一人可輕改的。”他用手連連指點道:“今晚來的這些人官職有大小,品級有高低,但哪個不養父母妻子,哪個離得開錢?你說的那些大道理我懂我明白,普天下哪個敢說渾身乾淨不收贓銀的?本撫院敢說沒有一個!千里做官,只為吃穿,你查訪你的災情,我當我的巡撫,井水不犯河水,給大夥兒一條生路,你不尋我的晦氣,我自然感激,若是定要與我三秦的官紳為難,就不怕回京路上碰到攔路的馬賊,沒銀子買命麼?!”說罷兩眼翻白俾睨,不住冷笑。
吳?道:“你也不必發狠嘴硬,民變隱瞞不報,貪冒賑災錢糧,藩庫虧空無數,哪一條不是死罪?更不用說你借壽索賄仗勢欺人了。我奉皇上密詔入秦,一路查訪,已用六百里急報上奏朝廷。來巡撫衙門以前,又將全省的戶冊封存,運回京城請戶部專員核查,人贓俱在,你等著聽參吧!”說完拉著馬懋才拂袖離開巡撫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