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不住地暗笑,情知是知縣們臥床養傷,不敢驚擾,轉身走向背陰的客房,靠著月亮門的那間屋子隱隱傳出說話聲,悄悄到窗邊一聽,裡面有人笑道:“你們聽聽上房的老爺們叫得多響,那天在巡撫衙門可敢喊一聲疼了?”
“那是什麼場所,老爺們自然不敢了。乖乖心肝肉兒的,每人四十大棍,那屁股不爛才怪呢!老爺們往常都看慣了別人挨板子,何曾捱過這般的打,當時咬牙忍了便不容易。”
“撫臺大人倒也怪得出奇,明明是賊寇搶掠,卻硬說成什麼百姓飢餓索食,等明春農事忙了自然安定,不信真會這般容易料理。幾位哥哥說說,巡撫衙門捨不得銀子賑災,百姓們將明年的種糧都填了肚子,顧命都難,還有心思耕地種田麼?”
“可不是麼!眼下還是一些蟊賊小盜,容易剿滅,若是不好生放糧賑災,饑民越聚越多,必成星火燎原之勢,那時怕是要大費周章了。一味地瞞總不是個辦法,朝廷是好糊弄的麼?看他能瞞幾時?”
“賑災?藩庫只剩下庫底子了,拿什麼賑災?若再賑災,那些虧空豈非要猴年馬月也難填補?聽說撫臺大人是想趁著皇上蠲免了賦稅,填些虧空呢!要不會那麼急,這等冷心腸地打扳子?”
吳?聽得心驚,斜側著身子往屋裡偷瞧,裡面一屋子的師爺,有七八位之多,在土炕上圍著桌子團團坐著,幾樣小菜,一壺燒酒,細品慢飲,發著牢騷,“老兄,比起你們澄城縣來,我們老爺的四十棍可是冤枉多了。”
“怎的冤枉了,一樣的品級一樣的罪名,自然該受一樣的責罰。”澄城縣的師爺心下頗覺不解。
“你們澄城縣是開風氣之先的,怎麼能說一樣呢!早在天啟七年,你們那兒就出了個造反的王二,殺了知縣張鬥耀,快兩年了還沒剿滅,反而殃及我們白水縣。我家老爺的罪名比起你家老爺來,豈不是一個牽驢的一個拔橛的,怎麼也該有個主次之分嘛!哪能一律四十大棍呢!”白水縣的師爺摸著幾綹稀疏的鬍鬚侃侃而辯。
“是呀!若不是你們澄城縣王二領頭鬧事,也不會有定邊營的逃卒王嘉胤大鬧我們府谷縣城,還有安塞馬賊高迎祥、清澗王左掛、漢南王大梁怕都是流風所及,受了王二的鼓惑,一心要學他的樣子。”其他幾個師爺想到跟著老爺受罪吃苦,也是一肚子的怨氣。
澄城縣的師爺怕引起眾怒,一張嘴也辯駁不過眾人,急得連連擺手說:“這卻也怪不得我家老爺,要怪就怪老天爺,怪這壞年成,若是五穀豐登的,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流民,他們又何苦撇妻舍子地出來作亂呢!”
他本想引著大夥兒往別處找緣由,不料話音剛落,大夥兒竟紛紛駁他說:“怪老天有什麼用?怎麼個怪法兒?還真像那些草民唱的:‘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老天爺,你年紀大。你不會作天,你塌了罷!’你能教天塌了換個新的麼?這災荒又不是今年才有的,往年遭災少麼,也沒有幾個造反的,如今怎麼卻一下子多了呢?”
“那王二流竄到宜君縣城,砸監劫獄,也要怪老天麼?這些流民若是隻搶些糧食,吃幾個大戶,倒沒什麼打緊的,為了活命麼!可如今他們劫掠造反,公然與朝廷作對,只怪老天成麼?起初那王二不過幾百個饑民,不成什麼氣候,若是撫臺大人調兵進剿,恩威並施,大軍不到這些小蟊賊早就潰散了,何至這般難以收拾?撫臺大人有這心思麼?站著茅坑不拉屎!”
“撫臺大人忙呀!忙著過壽,忙著斂銀子,哪將此事放在心上。”
“你家老爺送了多少?”
“多不了,我們那個貓狗不拉屎的窮地方,哪裡有什麼油水可榨?真要送得多,也不會挨棍子了。要說轄內不安,蒲城、韓城兩縣,?州、延安府比哪裡不亂?那裡的老爺們怎麼不捱打,還不是捨得花銀子。撫臺大人的三節兩壽人家送什麼禮,都能上席吃酒,會少得了?你家老爺有過這份榮耀麼?哈哈,有杯清茶吃就不錯了。別隻顧著吃酒了,回去看看你家老爺吧,說不定還在為赴巡撫大人今夜的壽宴著急呢!”
“老爺們被打得血肉淋漓的,怎麼去得?”
“真是呆子!只要少不了賀儀,誰還管你到不到?不去還給撫臺大人省了茶水呢!”
“我說一大早我家老爺便瞪著眼睛看那請柬,捂著屁股不住地喊疼,想是心比肉還疼呢!唉!秋糧顆粒無收,若不從朝廷的賑災糧款上做文章,哪裡有銀子送?我家老爺來西安帶的幾百兩銀子就是從老百姓嘴裡硬摳出來的,全送了還是落了頓棍子。壽宴的禮金看來又得找省城做買賣的鄉黨籌措了。”說著那人道一聲失陪,下炕出門。
吳?急忙退身出了客棧,遠遠地在衚衕外盯著,不到一盞熱茶的工夫,見那師爺低頭嘆氣地走來,迎上前躬身一禮道:“這不是李師爺麼?一向久違了,何時到的省城?”
那師爺一怔,見他一身塾師的打扮,細細看了面目又認不出,淡聲道:“你怎麼識得咱?恕眼拙了。”
“尊兄不是白水縣衙的李師爺?小弟曾在白水首富王員外家開過半年的館,如今隨他來了省城。”
“可是在西安經營生藥鋪的王員外?”李師爺眼睛一亮。
“正是。”
“我正有事求他呢!”李師爺將借錢的事說了,吳?笑道:“要用多少?”
李師爺賠笑道:“二百兩可借得?前些日子剛送了三百兩,為賊寇作亂打點,還不爽利呢!”
“可真巧了。王員外一直想走撫臺大人的門路,只是初到省城,一時也沒個計較。借銀子不難,小弟便可做主,但要向尊兄討一樣東西,尊兄若給,銀子也不需還了。”
“只要有了銀子,其他都好商量。”
“小弟要借撫臺大人的請柬一用。”
“這好辦,本來我家老爺只送區區幾百兩銀子,也沒臉面赴宴的,省得看人家大吃大喝的窩心!這哪裡是什麼請帖,分明是催債的契約文書。”李師爺從袖中取出個大紅的帖子遞過來,將那張二百兩的銀票一把抓了,拱手而去。
巡撫衙門,張燈結綵,裡裡外外,一片通明。花廳裡齊齊整整擺開的十幾張八仙桌上滿是各色的菜餚,一罈罈開了泥封的西鳳酒、黃桂稠酒香氣撲鼻。天剛擦黑,便有客人絡繹不絕地來拜壽,掌燈時分已有了上百名客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在省的知府知州知縣各帶胥吏冠冕堂皇而來,城裡的縉紳耆宿名流高士也陸續到了。廳外搭起了兩個低矮的木臺子,各有戲班在開鑼唱戲,咿咿呀呀都是秦腔,分不清演的什麼戲目,兩邊都鉚足了勁兒地要討好請賞,鑼鼓鏘鏘,敲得震天價響,彩裝的戲子也不惜嗓子地唱。吳?下了轎子,長隨遞上請帖進來,見了這般聲勢盛大的場面,心裡不住讚歎,見花廳裡坐滿了人,院裡也沒個落腳處,更沒人上前招呼,四下逡巡,瞥見旁邊的耳房裡幾個師爺正忙著登記賀儀,各色禮品堆了大半個屋子,湊過去問道:“可登記完了?”
師爺們頭都不抬地回道:“還有幾處正在查對。”吳?站在一旁,看他們清點核對,暗暗將一些數目默記了,轉到花廳,在門外左右顧盼一番,那花廳裡面果然熱鬧,紅燭高燒,觥籌交錯,笑語喧譁。陝西巡撫胡廷宴光著頭一身便服在首席居中坐了,笑著勸說大夥兒喝酒吃菜,有幾人已吃得臉色殷紅,兀自舉杯豪飲不止。一個知縣端杯走到首席諂笑道:“撫臺大人,卑職蒲城縣賀大人壽比南山。”說罷仰脖將酒喝下,胡廷宴含笑舉舉杯子,沾唇即放了,一眼瞥見立在門口的吳?,笑道:“你是哪裡來的,怎麼還不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