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肋骨清晰可見。不是因為形銷骨立而突出了形狀,而是因為皮肉喪失而看得見顏色。是森森的白骨,突破了腐敗的一塊塊的肌肉穿刺出來,在他健康的,結實的,漂亮的驅趕之上,像是一塊損壞的零件,一種無可挽回的病毒,一場與時間爭分奪秒的死亡。
葉朗星張開嘴說不出話來。他啞口無言。
王烈楓將衣服重新掩蓋上身體,道:“‘衰敗’已經侵蝕到了我的身體,這是幾個時辰之前發生的事情。可是能夠對我行使這樣權力的人,也就是當今聖上,理應已經昏迷不醒,根本不能夠對我做什麼,可我切切實實地開始變得腐爛了,我變得像那孩子一樣。”
葉朗星驚道:“怎麼會?”
“對啊,怎麼會。我也在想怎麼會。仔細想想,皇上的決策,從未讓我的身體有過半分的變化,我在戰場上擅自做出決斷,氣得皇上說要將我捉拿回來治罪,可我的身體從未受過半分影響;他賞我,我也沒有變強;他罰我,我更是沒有任何不適。我一度以為我所接受的父親關於命運的說法只是玩笑,認為那只是個玩笑罷了。”王烈楓道,“而此刻,昏迷不醒的人的思想,更是不會與清醒的人的思想相交觸,就像是生死的分明的界限,又怎麼在突然之間就影響到了我。那麼,又會是什麼人,突然從‘信任我’變成了‘不信任我’,又在剛才,從‘不信任我’重新變成了‘信任我’,從而阻止了我‘衰敗’的繼續呢……”
葉朗星頓悟道:“啊,端王!難道說端王他是皇上嗎?”他低頭沉吟稍許,又抬頭道,“不對……端王他,擁有著皇上的靈魂?”
“端王殿下始終是端王殿下。”王烈楓道,“從一開始,他們的身份就已經錯離。端王殿下,或許才是整個‘旋渦’的中心。”
“不是吧……”葉朗星道,“我親愛的師兄,你經歷的都是什麼可怕的事情啊。”
“我也真得感謝自己。”王烈楓苦笑道,“我以為的友情最終也只是被抓住把柄的利用,許是也說不定。我得走了,師弟,拜託你,拜託你讓端王殿下安全地度過今晚,我依舊擔心他遭遇不測。”
說罷,他將韁繩一扯,馬嘶鳴一聲,四蹄踏雪,朝來時道路飛奔而去。
葉朗星目送他遠去,輕嘆一聲道:“我知道了,師兄。我決定幫你,並不是因為這是我的責任,打死我都不想被牽扯到這裡面來,但是我實在可憐你,可憐你的良苦用心,還有悲慘的命運……我無父無母的,竟第一次覺得自己比別人幸運得多呢。師兄,原諒我大逆不道的話吧,我同情你。”
林驚蟄換了個地方熬藥。他在熬給受了傷的幾個人的藥。熬藥已經變成了他每一天必須做的事情,是他確認自己尚還活著的一種習慣,將肆意生長的野草變作能夠拯救人性命的東西,能夠大大地增強他的成就感,讓他覺得自己尚且還是個妙手仁心的大夫,是在做自己的老本行。
王初梨也是明白他的這一點,也恰巧久病纏身,讓他在治療中愉悅,在情慾中沉淪——這個年輕的女孩子才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懵懂姑娘,她明白太多了,甚至先他一步宣誓了主權,仔細一想,被全程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似乎是他自己,被放棄的也是他自己,錯的更是他而不是她。
藥爐咕嚕嚕地沸騰。林驚蟄聽著這個聲音,心情獲得了暫時的平靜。這聲音於他而言,是歲月溫柔的呼吸,是回憶重複的倒影,是瞬息萬變的命運。命運找上門來的時候,實在是逃都逃不掉呢。
月光灑下來,潔白的絲緞般的光芒覆上他的雙手,他捧起月光:今天的月亮格外寒冷悽清無情,冷若冰霜,陌生得有些可怕。
林驚蟄聽到有人在敲門。他感到奇怪,自己選的這個地方地勢算是很高,即便是煮藥也不會讓味道隨意發散蔓延開來,不太可能是有誰被這令人不適的味道給驚醒過來找他算賬;即便是味道難聞,也知道這是要治病用的,不可能有什麼意見——可是大半夜的在這裡,難道會有什麼陌生人不成?
心裡這樣想著,林驚蟄隱隱約約聞到了空氣中的一股幽深的蘭花香氣——是月光下的女子的香氣,但並不是他所熟悉的王初梨。
他覺得疑惑,但心想著自己也沒的罪過什麼人,應該不會有麻煩找上自己,更何況皇后賜予的令牌在身,帶御器械蘇燦也在此處守候,應該無傷大雅。
於是他走到門邊,問道:“什麼人?大晚上的,不睡覺嗎?”
他聽到了趙佶帶著歉意的笑意的聲音:“木先生,是我,我是趙佶。實在不好意思大半夜的打攪到您了,可我實在睡不著覺,可以和您聊幾句麼?”
——原來是端王殿下,那他就放心了。林驚蟄也完全確認這就是趙佶的聲音,於是放心大膽地將門開啟,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人半夜敲我門,既然是端王殿下,那您直接進來就是了。”
趙佶站在門外道:“我可以進來嗎?您忙嗎,木先生?”
林驚蟄笑著走回煮藥罐邊,不慌不忙道:“不忙,只是我也恰巧睡不著,今天又經過了這樣一戰,大家都急需恢復些體力,明天我又要進宮了,怕家裡的藥不夠用,乾脆制些藥留著,應該對各位的傷情有著不錯的療效。哦,對,端王殿下,您要不要試試?我記得您的手背處有擦傷,是前幾天弄的,一直沒有處理吧?別的倒是沒什麼,就怕萬一得了破傷風就不好辦了。來。”他轉過頭笑眯眯地看著趙佶,道,“怎麼了,端王殿下?不會很痛的。”
“啊,”趙佶勉強笑著搖搖頭道,“不必了,木先生,我不是來找你看病的啦。呀,這裡的藥味好濃,我都要鼻塞了……”他笑的時候,眼中閃爍著奇怪的光,似是冰的稜柱倒掛下來的尖銳反射。
“藥不會讓人鼻塞,病才會。”林驚蟄討了個沒趣,也覺得挺奇怪,倒也覺得趙佶奇怪的行為情有可原。他又將頭轉回去,繼續觀察著沸騰的藥物。咕嚕嚕,咕嚕嚕,一個一個小泡泡在黑綠色的池面爆開,像是一聲一聲炸裂的小小的心跳。
“我就是給人治病的,不喜歡味道的話,可以不必進來。端王殿下要是沒什麼事,就請回吧。你交代給我的事情我都記著,不會食言,放心就是。”林驚蟄攪了攪這一罐藥,半拉家常半自言自語道,“人晚上睡覺的時候是身體內各樣臟器休息的時候,睡得晚的話,損害會漸漸地變得不可逆,到老了可要落下一身毛病的。我呢,就準備一直靠著吃藥活完我的下半生,所以才自暴自棄了。啊,你不是說你困得要命,只想好好睡一覺嗎,怎麼反而睡不著起來了呢。”
“不,我喜歡這個味道,它很好,好極了,木先生……”趙佶的目標似乎集中在他一開始所說的話之中,眼中明顯地閃過一道冷光,逼問道:“我交代給你什麼了,木先生?”
“嗯?”林驚蟄回頭看著趙佶,道,“端王殿下,你是不是在夢遊啊。”
趙佶笑道:“哪有這樣的事!我不過是擔心木先生又把這件事忘了。”
林驚蟄搖搖頭道:“我即使是拒絕任何人,也不敢拒絕皇后給我的指令啊,端王殿下,無論如何,皇后還是皇后,是母儀天下、一人之下的人,我又怎麼能夠忤逆這天神一般的指令!你在擔心什麼,擔心我趁著天未明之時溜走,避免進入皇宮嗎?我才不會這樣做呢,因為我要拯救的人更不可抗拒,我要救的是皇上啊。”
趙佶點了點頭,道:“你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是嗎?”
“你是想問我是不是真的是十幾年前救過皇后性命的人?”林驚蟄有些微怒,道,“皇后都這樣說了,你還是不信嗎?你也沒有辦法不去相信我,端王殿下,皇后的信物都在我手上……你是想試探我的忠誠,還是出於別的原因,想對我開玩笑呢吧,端王殿下?啊,知道了,你在拿我尋開心呢……”
“那可不敢。”趙佶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才沒有那心思和你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