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破了一個大洞,殘磚碎瓦粉塵紛紛揚揚跌落,冬日的風跟著抖落下來,原本有了些溫度的室內頃刻間就變回瞭如冰似雪的冷冽,她的臉是病態的青白,表情奇異,似笑非笑,她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嘶嘶氣聲,於是她再度陷入恐懼,跌跌撞撞坐著往後退著,無聲地驚叫,那失魂落魄的嘶嘶漏音,就像是冬夜沿著牆的縫隙滲透,鑽進屋子裡的風。
“蝙蝠……”林瓏冷汗涔涔地立在一邊,音節鬆垮且破碎地說道,“蝙蝠要進來了……”
邊驛苦笑道:“姑娘,比起蝙蝠,應該擔心的不是現在頭頂的這個東西嗎?”
只見那屋頂破出的大洞之外,有一龐然大物探頭探腦,攀爬而至。
它的身形極其碩大,一探身進來就遮住了一半的光亮,是逆光的一團漆黑,一場光天化日之下膽大包天的日蝕。它探頭進來,一時間嚇得滿屋的人神色黯然,不敢作聲——它的頭非常光滑,鑲嵌這上小下大兩排各自四顆,整齊平整地排列著,一共八隻渾圓雪亮的眼球。不是動物的眼睛,也不是昆蟲的眼睛,而是人類的眼球:充血的眼白,赤褐色的虹膜,八隻眼球分別向八個方向轉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彷彿眼球裡汪著的血水即將爆開噴出,它一隻眼睛盯著一個人,這人類的眼睛裡卻沒有人類的情感,其情形可怖至極。它長長的劇毒的螯肢如同兩顆血紅狹長的牙齒,晶瑩水潤似乎隨時都會滴落下汁液來。
它伸出兩條包裹著巨大的甲殼的長足,飽滿健壯的腿上遍佈著堅硬尖銳的絨毛,黑紅相間的斑紋叫人移不開眼。
就是它剛才在敲擊屋頂,篤篤,篤篤,篤篤,然而那時候沒有人聽到,於是它開始加重力道敲擊,變作撕扯和敲擊的嘎啦,嘎啦,嘎啦,它的腿極其堅硬,足尖更是堅硬如斧,只消一刻鐘,堅硬的房頂都被它拆開,成功入侵。它伸進來兩條腿後又伸進兩條,緊接著,整個身子也往裡探,它突然整個地往下探,碩大的身體衝破房頂的洞,又帶下了好幾塊瓦,它咕嚕一下,往下跳,然而因為它太大太大,靈活的動作也帶著笨重的聲響,是轟隆的一聲,如同一塊碩大的隕鐵轟然墜落,墜到一半又在半空停滯,腹部連著一根極粗的絲線,另一端在房頂處——於是房內的大家終於看清了它的全貌。
——是一隻佈滿甲殼的大蜘蛛。
它的頭胸部輪廓呈梨形,前部高高隆起,中間有黑、褐、白相間,密集地交錯的輻射狀斑紋,兩側是尖銳的紅黑色的硬刺,頭部之後是碩大渾圓的腹部,凹凸不平的,似乎有一個一個小小的球狀物鼓起來,又密密麻麻地遍佈著紅色斑點,往旁邊是八條腿延伸的起點,各自披著絨毛和硬甲。
王初梨的厭惡寫在臉上,她皺著鼻子小聲道:“我討厭蟲子。”
“……別怕,大小姐。”邊驛帶著安慰性質地低聲道,“不會有事的。”
王初梨的聲音帶了幾分暴躁:“有沒有事我不管,你能把它處理掉嗎?”
邊驛艱澀地開口道:“那……那還是有點困難的。”
“除蟲不算難,蜘蛛怕柑橘的味道。”林驚蟄突然起身往屋子南面走,“我去配副藥來,很快。”
“小桃姑娘呢?”林瓏仰頭看著那隻大蜘蛛,道,“把人治好了就不管接下來的死活了,爹你不能這麼不負責啊。”
林驚蟄笑道:“乖女兒,我現在有更加需要負責的東西啊。而且我確實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啊。”他吃驚地低喚了一聲,眾人跟隨他的目光看過去,小桃竟痴笑著朝蜘蛛的方向走過去,似乎完全沒有了意識一般,僵直僵硬地走過去。
那隻蜘蛛看見了小桃,八隻眼睛有六隻轉向了她,肉呼呼白花花的眼睛幾乎要掉出來,身子也往下降了些,然而小桃似乎根本不覺得害怕似的,一個勁地往前走,走到蜘蛛面前,伸出手去撫摸蜘蛛的血色螯肢。
她的手一碰螯肢,頓時一股白色煙霧冒出,猶如開啟蒸籠時候冒出的那一團帶著香甜氣味的白。然而蜘蛛的嘴巴可不值得期待,香甜可能只是對於這一隻蜘蛛而言。
煙霧散去,小桃的手在冒泡。像是水面沸騰,在她的面板之上冒出一個一個一個顫抖的挪動的水泡,那些水泡往上浮,浮到水面與空氣之間的時候往上爆破,變作一團爆裂的空氣往上消散,啪!破了,散了,滴到了大蜘蛛的毒液的小桃的手的面板迅速地爆炸和皺縮,氣泡似利爪似剛才發瘋似地要闖入的蝙蝠,將她的面板扯作千片萬片,黃白色的人的肌膚似一張大餅的皮,在澇鍋之上破開褐色的黑斑。黑斑蔓延的速度極快,從一小塊一小塊的斑點直接往外延伸成一大片的死皮,緊接著腐敗的甜味蔓延,如同一隻香蕉放置了太久變黑腐敗。
小桃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她好像感覺不到痛,有一種無知的求索與詫異。
下一瞬間,她手上的一片的黑開始往裡蔓延,往她的皮肉裡燒,這黑色像是帶著火星的木炭,燒得昏天黑地,燒得天地無光,它要把一切的活著的死了的東西都往這一團死亡之火當中推,燒啊——小桃的面板沒有了,小桃的肉迅速地萎縮成了小小的乾柴的一團烏炭,小桃慢慢地顫抖著將手舉到自己眼前,在自己與蜘蛛的中間。她的手只剩下了骨頭,手掌完全被腐蝕掉了,森森白骨處像是被蟲蛀了,焦黑色極快地滲透進去,於是她的手掌的骨頭也變成了極脆弱鬆弛的黑,一直往後延伸到手臂。手臂的肉多些,因此沒有完全被腐蝕掉,還有些皮肉粘連,血紅和深黑色混成一團,露出了交錯的兩根大骨。這種腐蝕並沒有停下來的跡象,而是一直往裡面延伸,不斷地燒進去,燒進去,燒到那劇痛劇痛的肉裡。
小桃張開嘴,發出“啊啊”的,嘔吐一般的,打嗝似的聲音。她雙目圓睜,落下粘稠的眼淚來了。她的眼淚是血紅的。
蜘蛛張開嘴,嘴裡滴落長長的,腐蝕性的紅色涎水,邊驛遠遠地看見蜘蛛的螯肢周圍,蜘蛛的嘴裡,有著密密麻麻的倒刺一樣的雪白牙齒,毒液正是從那之中流出,粘稠地上下拉絲。
這是怎樣的一隻怪物啊。
這下輪到王初梨嘔吐了。她臉色蒼白,難以抑制自己的噁心,乾嘔了好幾下——她才意識到自己飢腸轆轆的,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吃過東西,人也一陣一陣地發暈。她本來就討厭蟲子,碰上這麼個大蜘蛛真是要了她的命。武功解決不了蟲子,即使是受萬人敬仰講授佛法的大師在外面修煉打坐,還免不了被蚊子叮咬呢。當然,主要是因為蟲子太小,十八般武藝對著它也使不出來,白搭。因此人其實沒研究出什麼對付蟲子的法子。那麼如果,蟲子如果變大了呢?
——變大了,就會變成這個樣。也不好對付。
有人在敲她肩膀。她回過頭看到是林驚蟄,眼神裡帶了幾分關切。她剛準備開腔罵人,突然之間又一陣噁心翻湧上來,將她僅存不多的體力給打了回去,胃液往上,她喉嚨一緊,熱氣往上衝,在她腮幫要鼓未鼓之時,林驚蟄從手上拿著的小瓶子裡倒出一粒藥丸,託著她的下巴道:“吃了就好了。”
王初梨沒想到他會有這麼一著。沒等她思考要不要順他的意,那冰涼的一粒丸子就已經順著喉嚨滑落下去,薄荷綻開作一朵寒冷的花,將一切溫吞和難受都徹底地壓下去,變作一團微麻的潤。她定了定神,看見林驚蟄在朝自己微笑:“好些了嗎?”
她有一陣輕微的恍惚。過了三十歲的林驚蟄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整個的都是溫柔內斂的樣子,淡淡的眉下是一雙極溫柔的眼睛,睫毛長得不似男子,不長的中庭和柔和的下頜線條,使得他的臉頰瘦削又年輕。他的樣子非常抗老,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他還是這樣一副斯文而剋制的樣子,自帶剛直和隱忍,儘管他本人在感情上並不如此。
老混蛋。
王初梨冷笑了一聲,環抱著手臂揶揄道:“所以,你要怎麼給它聞柑橘,是拿到它嘴巴前塞進去嗎?它還以為那是一頓人肉大餐的配菜呢,還不夠塞牙縫的。”
林驚蟄笑道:“沒辦法,我也就剩這點用處了。”
“等一下……”林瓏恐懼得發抖,點著那隻蜘蛛道,“小桃姑娘……”
王初梨收起了笑,轉頭去看那隻大蜘蛛。
蜘蛛低下頭,露出尖利的牙齒,鋒利得像是刀的牙齒,朝著小桃大大地張開了,它的嘴巴竟可以張得那麼大,大到超過了一個直角,像是一條蛇張開口要吞食一隻青蛙,一隻老鼠,一頭小羊。它的腦袋覆蓋了鎧甲,在它嘴巴張大的時候,八隻眼睛閉上了上面的一排,收進了那潮蟲似的殼之中,另外四隻死死地盯著小桃,它朝她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