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佑、潘安、錢保三個人雖都聽得不甚明白,但皇帝親授武職遊擊,卻是紮紮實實的。這樣的龍恩,江湖上哪幫哪派承受過!而且還御定了各自開堂收徒、準帶糧船數,立起門戶更是鐵打的萬年營盤。有了這個金字招牌,就可暢行在揚子江和運河上,和官府連成一氣。別說斧頭幫、彩燈會、無生老母會、無為幫、通元教、正陽教、白陽教這些小幫小會,就是洪門天下第一大幫,也一下子變成了野雞幫會……三個人都興奮得滿面紅光,訥訥地叩頭謝恩。
“下去你們師兄弟再議一下,要定出幫規。”乾隆含笑說道,“你們是江湖幫,還該依著你們的本色,不要處處打朝廷的牌子,不要倚著官勢欺人,只幫著朝廷管好運糧,協助地方官作些緝匪拿盜、撫綏治安的事,差事辦得好,朕自然會升賞你們。李衛這會有病,往後大事稟他就是,瑣碎事務,由劉統勳料理——去吧!”待三人連聲卻步退出,乾隆這才轉臉問李衛:“朕這麼處置可好?”
李衛心中明白,乾隆壓根兒就不想讓江湖上各幫各派相安無事。朝廷想不費一錢一兵,坐收各幫爭鬥的漁翁之利——這樣高屋建瓴的處置,這樣深謀遠慮的心機,虧他在倉猝之間,揮灑自如就料理了!儘管李衛心中明白乾隆的用意,卻不敢點破。忙答道:“主子安排得極是!不過洪幫勢力比他們大得多,似乎也應有所撫慰。”
“你好好養病吧,不要胡思亂想。”乾隆沒有回答李衛的話,笑著起身,親自為李衛墊了墊枕頭,“朕信得過你,朝廷裡有幾個說閒話打什麼緊?”又轉臉對翠兒道:“你今後有事不要窩在心裡,尋老佛爺倒倒,朕也就知道了。”
李衛心裡十分感動,見乾隆要走,忙道:“主子,奴才心神迷亂,方才忘了一件事要奏。”乾隆迴轉身來,盯著李衛,卻沒有吱聲。李衛忙道:“方才潘安告訴奴才,理親王宴請了他們三位,每人賞了一百兩金子。還說青幫護糧的都是散兵遊勇,要每人各收三百門徒,由他發給月例……還請他們幫助採辦什麼東西,奴才也記不清爽了。”
“哦。”乾隆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窗外,淡淡一笑,說道,“朕知道了。這也是弘皙的好意,你安心息養,有什麼事寫密摺進來。”
劉統勳接到處決罪犯劉康的聖旨,立刻到簽押房來尋史貽直,卻見錢度正在和史貽直說話,一跨進門便笑道:“你急什麼?李衛也只得了個罰俸三年的處分,你當時不過是個吏員,案中是個旁證人。有個‘不應’之罪,起復是一定的。昨兒見傅六爺,他要去山西,還說你熟悉刑名,想帶你去。我說錢度的事還沒完,六爺先打仗,剿了馱馱峰,他大約也就起復了。”錢度站起身來,畢恭畢敬聽完,說道:“史大司寇方才也是這麼講。卑職敬謝二位大人的栽培!”
“錢度這是怎麼了?”史貽直詫異道,“方才和我還有說有笑,見了你就這麼客氣!”劉統勳笑道:“可是的麼,平日我們就很隨便,誰知他發的什麼邪?”錢度這時才發覺自己失態,笑道:“當了延清公半個多月的階下囚,站慣了也嚇怕了。那時你那副臉板起來這樣——”他抽搐了一下自己面頰,搖頭道,“至今想起像做噩夢似的。”史貽直和劉統勳見他學的模樣,不禁都是一笑,史貽直嘆道:“禽之制在氣,真半點不假。幼時聽太祖母說,我們那裡土地廟前大槐樹成精,迷惑路人。兩個木匠喝醉了酒,一個背鋸,一個扛斧,一路大聲嚷著:‘修關帝廟缺一根梁,走,伐了狗日這棵槐樹,果然那槐樹就化作一股煙兒逃了——錢度可不是那棵樹,劉統勳自然是木匠了!’”
三個人說笑幾句,錢度見刑部兩個主官要議事,便起身告辭。劉統勳卻叫住了,說道:“你是老刑名了,參酌參酌再去不遲。”遂將乾隆決意對劉康處以凌遲、剜心祭奠賀露瀅的事說了,又道:“大清律裡沒有剜心刑條,誰會做這個活計?這麼施刑,全北京的人都會來看,秩序怎麼維持?”
史貽直人品剛正,主意卻不多,端茶思量著道:“施刑要那麼多人看做什麼?不如請旨,照先帝殺張廷璐的成例,叫文武百官觀刑,百姓一概不讓進場,豈不免了多少麻煩。”
“大司寇這主意說上去,皇上準駁了。”錢度說道,“皇上這次大發龍威,就為有人背地說皇上與先帝不行一道,他要借這案子堵那些人的嘴。前頭旨意明白說‘至公至明’,就這個意思,不叫百姓看,怎麼顯出這一條?依我的主意,不在菜市口殺。尋個風水地,地勢低些:一則可以安葬賀道臺,二則可在墳前施刑,就地祭奠。人擁擠是因為看不見,周圍地勢高,都能看得見,順天府護場也容易,不會出事的。”
史貽直想想覺得十分有理。“剜心致祭”自然要在墳前,也不好把賀露瀅靈柩拉到菜市口受祭,遂笑道:“就照這麼辦。順天府府尹楊曾是斬立決,也一併辦理。就由統勳監刑。不過一時還尋不出出紅差的劊子手。”劉統勳笑道:“審案一結束,我已沒了欽差身份。監斬官還是您來。出紅差的事好辦,尋一個辦過凌遲刑的,準不會手軟!”史貽直文弱書生出身,掌管刑部不久,從來沒有監過刑,也實在有點怕見這樣的酷刑,聽劉統勳說得輕鬆,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說道:“還是你來監斬。上頭並沒有旨意撤你的差嘛!”
“我進去見皇上,問聖上要不要親臨刑場看看,主子說‘君子不近庖廚’。”劉統勳笑道,“看來你也是個‘君子’,怕聞牛羊哀號之聲。像劉康這樣滅絕天理的,我宰他一百個也心安理得!”錢度在旁說道:“人都說先帝天性嚴苛,其實是很仁厚的。張廷璐當日腰斬,一刀鍘下去,上半身仍在蠕動,先帝用手連寫了七個‘慘’字,至此以後永遠廢除了腰斬。在雍正一朝,只見抄家,殺的人並不多。監斬官都怕見剮刑。其實在前明,凌遲、碎剮是家常便飯。剮魏忠賢時,欽定一萬七千三百三十三刀。第一天只割了三千刀,魚鱗碎割到小腿,晚間牽到牢房繼續剮。這種事做刑名的要多看看。看得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錢度說得津津有味,唾沫四濺。史貽直聽得臉色蒼白,手心裡全是冷汗。
屋裡一時沉靜下來,三個人都在默默地比較雍正和乾隆施政的特點。
“那就這樣吧。”不知過了多久,劉統勳才從愣怔中醒悟過來,“都定下來了,我就安排。”說著便起身,錢度已訕訕地起身告辭,隨劉統勳出來。
錢度沒有去看處決劉康的場面。劉康一案按例他是撤差待勘的人,如今案子清了,就得趕緊謀復。他在京沒有很深的人事關係,去了幾次傅恆府,傅恆因要赴山西出差,家裡往來賓客不斷,自己根本貼不上邊兒。李衛受了處分,病反倒好了點,幾次前去拜會,也只是安慰他幾句。李衛已不管事,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錢度在百無聊賴中過了二十多天,既要等吏部票擬,不敢胡走亂撞;又急著想知道訊息,憋得他六神不寧,五味不辨。待到三月初一,吏部起復的票擬終於來了,仍回刑部,到秋審司任主事。錢度這才一口氣鬆下來,忙著到部報到,謁見史貽直、劉統勳,又到司裡混一遭,請同事吃酒、安排公事,這才心靜下來。算計著勒敏要去江南,快到動身的日子了,這是須要打點的人,便預備了二十兩散碎銀子,乘了竹絲涼轎徑往宣武門西的張家肉鋪。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風和日暖,沿道兩側菜畦青翠,楊柳垂地,一灣溪水蜿蜒向南,岸邊芳草吐綠。回想自己一個多月遭際,撤差、鎖禁、過堂聽勘、火籤擲地聲、板子敲肉聲、犯人嘶號聲、堂木恫嚇聲,仍然聲聲在耳,錢度渾如噩夢初醒。如今置身在這光明世界裡春風撲面,好不愜意。遠遠看見張家肉鋪的黑布幌子隱在柳陰裡,往來踏青的綠男紅女絡繹不絕,正是做生意的時候,門前卻不見湯鍋肉案,店鋪板門也沒有大開,只閃著兩扇門洞,似乎家裡有人。錢度待轎停住,呵身下來,往前走著,隱隱聽得裡頭似乎有女子嚶嚶哭泣聲,似乎還有個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勸說聲,他加重了腳步,大聲在外問道:“勒爺在麼?”
“誰呀?”張銘魁圓胖的臉在門口閃了一下,立刻堆上笑容,迎出來笑道:“原來是錢老爺,恭喜你官復原職了!勒爺今兒一大早就出去,到歪脖樹曹爺家去了——您請進——正該給您請安道喜呢。”錢度半推半就地受了張銘魁一拜,跟著進了屋裡,果見玉兒坐在平日剁肉的案前,低著頭不言語。錢度在家中因妻子管束很嚴,在外逢女人只遠遠看一眼。此刻玉兒近在眼前才驚異的發現玉兒的美容:眉頭似蹙非蹙,小巧的鼻子下一雙不大的嘴唇緊抿著,頰上兩個酒窩顯得十分嫵媚,只兩眼哭得紅紅的,兩手翻來覆去揉搓著衣角。錢度不禁心裡一動,笑道:“玉妹子出落得越發標緻了!為什麼哭呀?是為勒兄要出遠門吧?”
“非要一家子都跟了去不可,這犟丫頭!”老太婆又氣又嘆,說道,“去南京!拖家帶口人生地不熟的。他又是客,能幫了我們一家子四口?就算尹大人收留我們,我們是個殺豬賣肉的,說起來,也給勒爺丟臉。”她話沒說完,小玉用手帕捂著嘴,緊步兒去了後院房裡,張銘魁只是搖頭,說道:“慣得沒樣兒,真沒樣兒……”他十分忠厚朴訥。
錢度從懷裡取出那二十兩銀子,掏了掏袖子,還有十兩見票即兌的銀票,一併放在票子上,說道:“這銀子是我送勒兄路上零花的盤纏,這張票你們進城兌出來,給玉妹子添點妝裹。勒兄這一去也許在尹中丞那兒就館,也許還回北京來應試。他和玉妹子我看有情分,要依著我說,趁勒兄還沒走,把他們的喜事,趁早就辦了。你們熱土難離,就帶了玉妹子南去,也是兩全其美的事。”
“那不行。”張銘魁一反樸訥常態,口氣十分篤定地說道,“我請幾個先兒看過了,兩個人命相不對。勒爺命硬,要連克兩個妻子才得平安。我知道勒爺人品才學是好的,可我女兒我更心疼。她們說的隨勒爺南去不南去,我根本沒想過。痴婆子、閨女,都得聽我的!”老婆子道:“我們娘兩個商量了多少次,你都在旁邊聽了,怎麼不言語?命相不對。先兒們說有破解法兒嘛……去南京我不贊成,你說這我也不贊成——知根知底的,又是好人家落魄的讀書種子,到哪挑這樣的好女婿?”“你們商量的那些都是屁話,我懶得和你們說。”張銘魁團圓臉不怒不喜,淡淡說道,“咱們待勒爺有恩情,勒爺也幫了咱們忙,我看抵過了。將來勒爺發跡了,幫不幫我們,那看他的心意,我也不在乎。說到婚姻,又是一碼子事。女人家,亂攪個啥!”
錢度來幾次了,每次來都見這屠夫慈眉善目,滿臉忠厚相,好像百事都可以商量,這時才瞧出來,這家子瑣碎事看似老婆子當家,大事還是得聽老頭子的。心裡打著主意,錢度起身道:“他們去西山踏青,必定還約了人吃酒,回是一時回不來了。就請轉告勒爺我來過了,左右部裡和他有書信往來,很方便的,明兒啟程我也就不送了。你們要隨去呢,就不說了。要留在北京,我雖是個窮京官,到底比你們強些,自然要照應你們的。”說著出門上轎徑自回部裡。
“錢爺好走!”
張銘魁趕著出來送行,踅回身便上了門板,對老婆子道:“你叫玉兒過來,我和她有話說。”老婆子未及去,玉兒已經從後門蹭進來,黑著臉嗔著看張銘魁一眼,坐在小杌子上道:“什麼事?”張銘魁悶悶抽了幾口煙,不勝感慨地說道:“我知道你們的心。”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