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坐轎趕到西華門下來,看錶時已是申末酉初,家人眼巴巴地守在門口,見他下轎,飛跑著送來了袍褂、冠帶、朝珠,就轎旁套在外邊,又喝了一碗參湯,這才進了大內,徑至養心殿來見乾隆。只見養心殿外太監們個個屏息躬身小心侍立,似乎出了什麼事似的,他站在滴水簷下定了定神,聽聽裡頭毫無動靜,輕咳一聲道:“老臣張廷玉恭見萬歲。”
“請進來吧。”乾隆在殿中答道。
張廷玉進了殿便覺得氣氛和平日不同。乾隆盤膝端坐在東暖閣大炕上,臉色陰沉。下邊莊親王和訥親都是直挺挺地跪著一語不發,只鄂爾泰一人坐在旁邊,也是一言不發。見張廷玉佝僂著身子要行大禮,乾隆吩咐道:“不要行禮了,你坐到那邊杌子上。”
“謝主子。”張廷玉看了看允祿,斜欠著坐了,心裡忐忑不安:雖說按規矩無論親王大臣見駕,一概都是跪著回話。但歷來皇帝優禮有加,軍機大臣見駕都賜座的。今兒是怎麼了?張廷玉說道:“臣來遲了些。傅恆要去山西,有些細務向他叮囑了幾句。”
乾隆點點頭,說道:“劉康是劉康,嶽浚是嶽浚,亂攀扯些什麼?訥親你就這宗兒不好。連李衛個病人也攪進去。當初山東三臺衙門,加上將軍,誰不知道賀李氏告狀?可只有一個李衛接了這案子。如今拒不接案的都成了有功之臣,惟一一個接狀的倒成了罪人!莊親王,你敢說你這不是偏私嗎?劉康是在你家酒宴上拿下的,要是有人攀你通同結謀,試問你服不服氣?”張廷玉這才知道方才乾隆生氣的緣由,大約是訥親追究嶽浚保奏劉康升任山東臬臺,允祿要求查處李衛匿案不報。想到劉康升調山西布政使是自己寫的票擬,心裡不禁一寒。鄂爾泰在旁道:“主上,把李衛攀到案子裡是沒有道理的。李衛處置這案子時,揣度聖心,沒有及時奏明朝廷,不為無過。就是嶽浚,身為山東巡撫,又知賀李氏告狀,仍舊保舉劉康,死者含冤於地下,兇手卻扶搖直上,也難逃失察之罪。這是臣心裡想的,不敢欺君。”乾隆聽了默然,停了片刻,問張廷玉道:“你看如何處置?”
“無論如何,這不是一件體面事。”張廷玉嘆道,“臣想,分成裡外兩層處置為好。凡夥同劉康作案的,要嚴辦,昭示天下以公。屬官場辦案不力的,區分情節輕重或嚴旨申飭,或降調罰黜。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只是不要大加張揚,不要叫下頭覺得皇上改了‘以寬為政’的宗旨,人心自然安定。”
“真是丟盡朝廷的人!”乾隆憤恨地說道,“當場還叫劉統勳揪出一個京兆尹。楊曾朕平日看他還好,竟這麼不是東西!”鄂爾泰道:“劉統勳也是冒失,不能從容查麼?也不請旨,也不和阿隆柯商量,把一個三品大員袍服當場就扒了!——這是有制度的嘛!”
張廷玉冷冷說道:“我不這樣看。我雖沒去,家人們回來學說,我倒賞識他這點機變之才。這種事不當場處置,下來不知又做出什麼手腳,又要牽累多少人。那不是更棘手難辦?劉康五刑熬遍不肯認罪,一副臭硬架勢,沒有這一雷霆一擊,恐怕也未必就肯伏罪。”鄂爾泰毫不客氣,當即頂了回來:“萬一扒錯了呢?”張廷玉含笑道:“將軍打敗仗,自領其罪。”
“這件事爭什麼?”乾隆見鄂爾泰還要說,淡淡插了一句,張、鄂二人立刻恢復了常態。乾隆端碗,用碗蓋撥著浮茶,說道:“事實是扒對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麼!但這種事不可以成例。朕賞識的是劉統勳不避怨嫌,此舉乃是出自公心。就小有失誤,人又孰能無過呢?”他眉宇一展,下了御榻,在暖閣中一邊徐徐踱步,一邊說道,“朕思量再三,這案子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辦下來。現在下頭一些官員領會錯了朕的宗旨,以為‘以寬為政’就是‘和光同塵’,就是粉飾太平,耽玩疏放毫無顧忌,情殊可恨!所有應處分的官員,該明旨申斥的,該邸報刊行的,一概照例辦理。吏治,是一篇大文章,不能因為寬仁施政敗壞了這篇文章。”
“但以寬為政的宗旨還是不能變,”乾隆目光神采流煥,侃侃說道,“所有查辦官員,要分清責任,如嶽浚、李衛、錢度、楊曾,還有德州府原來與劉康共事的官員,分清情節,是什麼事說什麼事,與案子沒有直接關聯的,不能像允祿和訥親說的那樣硬往裡塞。這個條理不能亂,不能借案子興大獄。”
他的這席話其實駁斥了在場所有的人,但語氣辭令卻並不嚴厲:“朕以至公之心治天下,不能隨便更動王章,要給天下後世立個榜樣。權術朕是不使用的。王德如風,民氣如草,你刮什麼風,草就向那邊倒,敢不慎重麼?”張廷玉原來覺得乾隆還是賞識自己的意見,只為了顧全其餘幾位大臣體面才略加變更。聽這幾句誅心之言,不禁騰地紅了臉,也自低頭不語。
“顏面還是要顧全的,”乾隆一笑,“十六叔和訥親,下去後寫下謝罪摺子,朕留中不發也就是了。今天小朝會,本著言者無罪。但你們參劾嶽浚、李衛的摺子都已經遞上來了,沒有這個過節兒,別人有話朕不好說。成麼?”
莊親王心裡一陣發涼。這個皇帝表面上看與乃父雍正的冷峻嚴厲有天淵之別,又滿口的仁厚曠達,其實論起心勁,比雍正還狠。雍正遇這種事,只是雷霆震怒,大罵一頓;這還要留字據,對景兒時就是憑據!想著,允祿嚥了一口唾沫。和訥親一齊叩頭,說道:“皇上關愛周全之心,昭然如日月之明。臣謹請旨嚴加處分,皇上不必留中不發。”乾隆笑而不答,轉臉看著張廷玉,說道,“衡臣老相公,你看劉康怎麼處置?”
“凌遲。”張廷玉毫不猶豫,說道,“按平常殺人罪,劉康不過斬立決抵命。但他犯了十惡律條,惡逆不道,不能以常法拘之。”鄂爾泰道:“十惡之罪只是逢赦不赦。加罪似乎不妥。但劉康之罪也實在超出常情。奴才一時竟想不出怎麼料理這東西了!”
乾隆對允祿二人道:“起來坐著說話吧。”一邊轉臉道,“劉康的惡逆,不只是對賀露瀅,是對先帝,對朕躬!以其罪而論,凌遲也不足以洩民憤。這樣的案子,不但我朝,上溯千古也是罕見。當然不能以常**處。”他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良久才道,“凌遲,剜他的心,連同三個惡奴碎剁在賀露瀅靈前!不如此,不能告慰於忠魂!”
四個大臣一齊打了個寒顫。明知此種處罰過於殘忍,但今日釘子都碰夠了,誰也不願再自尋黴頭。
乾隆打發四個輔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轎趕往李衛府。守門的見是乾隆來,欲進去報說時,乾隆一擺手止住了,問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樣?夫人好麼?”
“我們老爺這幾日不好呢。”那家人滿眼是淚,哽咽著道,“夫人心裡有氣,又不敢當著他哭。就是我們做下人的在旁邊瞧著,也真是難過。”
“唔?”
“主子吩咐我們不許說……”
“連朕在內?!”
那家人聽到話音中的威懾,膽怯地看了看西院牆,無聲地囁嚅了一下。乾隆順著他的目光往西看,只見西邊洞門外塵土飛揚,似乎在大動土木。他正愣怔間,“轟”的一聲,一人多高的花牆齊整整地被推倒了,一個監工站在李衛原來的書房前階石上,大聲道:“把磚撿起來,都垛到這邊,李大人那邊整治乾淨,一粒浮土也不許有!——小聲點,你們吵鬧個什麼?”
“那是在做什麼?”乾隆被西風捲來的塵土迷了眼,揉了揉,問道:“為什麼要拆房子平花園?李衛如今病得這樣,還有心思弄這個?”那家人悶聲道:“折騰得已有四天了。是內務府的人。原來這府邸是先帝爺賞的,連花園在內,從來也沒人說過什麼。這幾天內務府來了個姓黃的堂官,說這園子,內務府要收。因老爺病著,夫人怕他生氣,又嫌聒噪,就將老爺遷到東書房。那邊連明徹夜就這麼個樣,夫人也是沒法……”正說著,一個丫頭從東邊過來,叫道:“羅家的,太太叫你帶幾個人去上房,把東西蓋蓋,狼煙動地的,怕汙了皇上賞賜的東西,沒法上繳——聽見了?”話剛說完,那丫頭突然認出了乾隆,張著嘴愣在那裡,只一頓,一溜煙兒跑了。
乾隆心裡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熱的氣翻湧上來,臉都漲紅了,回身“啪”地抽了高無庸一記耳光,把高無庸半邊臉打得紫漲起來。高無庸訥訥說道:“主子,主子……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