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瞧著勒敏好,你也想跟他。”
“爹!”
“咱們三個關門說話,害的什麼臊?還要轉彎兒麼?”張銘魁吐了一口濃煙。“你們以為我信八字?我和你媽就命相不合,有什麼事?這事背後和你媽說了幾次,今兒說透了,門第差得太遠,根基兒也不一樣,志向也不一樣,所以這事斷然沒有好果兒!”
老婆子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沫,說道:“死心眼!他不是落魄了?”
“我就要說這事。”張銘魁憂鬱地說道,“你們存的就是這個心:公子落難貧女相救,然後金榜題名,奉旨完婚——你們是看戲看迷了,忘了那是戲!咱們祖輩,有個老姑奶奶,那時候咱們家還沒叫萬曆爺抄家,還在朝裡做官。女孩們都二門不出,只偶爾叫個班子進府演戲,她就入了迷,以為狀元就那樣的。萬曆二十七年科考,老爺子下朝回來,說今科狀元才二十六歲,還沒有娶親。老太太就搶著說:‘看看八字,要是對了,四姑娘說給他,年歲不是正好?’那四姑奶奶是個嬌痴慣了的,當下就跟老太太說‘嫁個狀元死也瞑目’。催著老爺招了這女婿,誰想入洞房兩人一見面,那狀元五大三粗,黑得像個周倉再世,胖得又像《水滸》裡的魯智深,滿臉橫肉還是個**子……”說到這裡,老婆子已笑得彎腰躬背,玉兒也忍俊不禁笑著偏臉一啐。
“這沒什麼可笑。姑奶奶當晚就上吊了。”張銘魁嘆息一聲,“說你和勒爺純是戲,也不是我的真心話。他要安生在咱家,當我的女婿,我是千萬歡喜——可是,不是那回事嘛!你看看那些做官的,三房四妾裡頭,幾個不比孃家門第的?你就保住姓勒的不討小?做了官就心黑了,什麼事做不出來呢?不如今日好說好散,日後還有個心念的好。爹就這一個閨女,一個兒,滿心都是疼你們的,再沒個坑你們的。把話說清白了,你要真還是要跟他,也由你。”
老太婆已是服了,覺得這實在是有閱歷的話。她嫁過來時丈夫已經三十多歲,只曉得丈夫讀一本書燒一本書,幾個書架已經空了,處了幾年又改作屠戶。留神時,丈夫每年清明都要悄悄去張老相公(張居正)墳前灑酒祭奠。今日張銘魁透出口風,才若明若暗地猜出祖上的根基,遂長長嘆息一聲,說道:“平安是福。我也覺得你爹對。不過要是勒相公不做官,玉兒還可跟他。”
“他做官不做官,我都是他的。”玉兒滿眼噙淚,執拗地說道:“我心裡早拿他是我丈夫了,沒聽人說從一而終?爹你說的不對!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我恨死你了!”其實她心中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打架,勝負不分,便把一腔怨氣都衝向了父親。
張銘魁握著早已熄火了的煙管發怔,深邃的目光幽幽閃著。許久才道:“我知道你肯定這麼說,這是你的孽緣未盡,搬來孔夫子也說不服你。早先我瞧著西邊歪脖樹那個曹相公好,他學問那麼大,沒法攀。文章越好越損命。我也不大想叫玉兒和芳卿似的受那份罪。唉……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他揹著手,憂鬱的目光注視著老屋角落沒再言聲。
下午過了申時,勒敏醉醺醺地回來了,一進門便吐了一地,老太婆和兒子忙著打水給他洗臉,撮爐灰掃地,又熬醒酒湯。玉兒給他屋收拾炕,服侍他躺下,聽他鼾鼾睡了,拿了針線坐在他身邊做活。他勒敏睡得結實,直到掌燈才醒過來,他睜開眼便見玉兒正專心致志地納鞋底,卻沒吱聲,怔怔看了許久才長嘆一聲。
“嚇我一跳!”玉兒忙偏身下炕,從壺裡倒了一杯涼茶,一邊遞給勒敏,一邊說道,“和曹雪芹吃一回酒醉一回,不是人家對手,就少逞點能啊!——只顧做活,你幾時醒的?”
“醒了有一會子了,一直在看你。”
“看我?”玉兒打量一下自己身上,“你沒見過我?”
“燈下觀花,自然別有一番情調。”
玉兒騰地紅了臉,啐了一口,見勒敏又躺下,拿鞋底子朝他額前輕輕一拍,哂道:“你不整日念秦淮風月詩。大約想著這回去遇上個李香君、柳如是才夠味兒吧!”勒敏枕著雙手,笑道:“真的,我想過,沒跟你商量,跟我去南京吧?”玉兒拈線穿針,說道:“就帶我一個?”
“嗯。”
針紮了玉兒的手,血珠子立刻滲出來。她用嘴吮了吮,重新穿針引線,一邊納著鞋,半晌才道:
“勒哥。”
“唔。”
“你會記得我麼?”
“這是什麼話?”
“要是我不跟你去,”玉兒略帶心酸地問道,“你會記得我麼?”勒敏笑道:“明早我就和你爹說,一定帶你去。就怕你娘捨不得。你天天跟著我,有什麼記得不記得的,真是傻話!”玉兒抿嘴兒一笑,半晌,才低頭訥訥說道:“你在那邊官府來往,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怕。”
勒敏一翻身坐起來,端茶喝了一口,舒暢地透了一口氣,說道:“傅大爺真是風雅人領袖。寫的薦書都直說了,下一科來京應試不成,就走雪芹的路,先到國子監宗學教司,選出來一樣是正途!你去我就給你開臉,也是有身份的人,怕什麼?一人有福攜帶一屋,我做官你自然是姨太太,誰敢輕慢了你呢?”說到這裡他打了個頓,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了,先還笑模似樣的,這會子臉色蒼白得怕人!”
“沒什麼。”玉兒閃著驚恐的目光看著燭影搖晃,緩緩站起身來,收拾著手裡活計,顫聲道,“方才都是玩笑話,弟弟那麼小,家裡離不得我的。這兩天我把東西給你收拾齊。你只管奔你的前程——我得去給爹煎藥了。”說完低著頭走了出去。勒敏酒未盡醒,怔了一會兒又喝一口茶,倒頭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