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萬。”
“……”
“六萬!不能再多了!”
躺在炕上的賀道臺“嘻”地一哂:“我一年六千兩養廉銀,夠使的了。那六萬銀子你帶進棺材裡去!”這句話像一道閘門,死死卡住了話題,屋子裡頓時又是一陣沉寂。小路子此時看得連肚子疼也忘記了。忽然一道明閃劃空而過,涼雨颯颯地飄落下來。小路子心中不禁暗笑:想不到今晚跑茅房還這麼開眼界,又覺得有點內憋,正要離開,卻見對面李瑞祥擠眉弄眼朝窗戶使眼色,他還以為看見自己偷聽壁根,頓時吃了一驚。正詫異間,卻見背靠窗臺的瑞二從背後給曹瑞手裡塞了個小紙包。那曹瑞不動聲色,取過炕桌上的茶杯潑了殘茶,小心地展開紙包,哆嗦著手指頭將包裡的什麼東西抖進茶杯,就桌上錫壺傾滿了水,又晃了晃,輕聲道:“賀老爺,請用茶。”
“毒藥!”小路子驚恐得雙眼都直了,大張著口通身冷汗淋漓,竟像石頭人一樣僵立在窗外,連話也說不出來!那賀道臺懶洋洋起身,端起茶杯。
“我端茶送客,杯子摔碎了,你也不肯走,此刻,我只好端茶解渴了。”賀道臺語氣冷冰冰的,舉杯一飲而盡,目中炯然生光,衝著劉康說道:“我自束髮受教,讀的是聖賢書,遵的是孔孟道。十三為童生,十五進學,二十歲舉孝廉,二十一歲在先帝爺手裡中進士。在雍正爺手裡做了十三年官,也算宦海經歷不少。總沒見過你這麼厚顏無恥的!此時我才真正明白,小人之所以為小人,因其不恥於獨為小人。你自己做贓官,還要拉上我!好生聽我勸,回去寫一篇自劾文章,退出贓銀,小小處分承受了,我在李制臺那裡還可替你周旋幾句——哎喲!”
賀道臺突然痛呼一聲,雙手緊緊捂住了肚子,霍地轉過臉,怒睜雙目盯著曹瑞,吭哧吭哧一句話也說不出。突然一道亮閃,小路子真真切切看到,賀道臺那張臉蒼白得像一張白紙,豆大的冷汗掛了滿額滿頰,只一雙眼憋得血紅,死盯著自己的兩個僕人,半晌才艱難地說出幾個字:“我遭了惡奴毒手……”
“對了,賀露瀅!”曹瑞哼地冷笑一聲,“咱們侍候你到頭了,明年今日是你週年!”說著一擺手,瑞二和他一同餓虎般撲上炕去,兩個人用抹桌布死死捂著賀露瀅的嘴,下死力按定了。瑞二獰笑著道:“人家跟當官的出去,誰不指望著發財?你要做清官,我一家子跟著喝西北風——”一邊說一邊扳著賀露瀅肩胛下死勁地搡:“我叫你清!我叫你清!到地獄裡‘清’去!”
上天像是被這間小店中發生的人間慘案激怒了,透過濃重的黑雲打了一個閃,把菜園子照得雪亮,幾乎同時爆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震得老房土簌簌落了小路子一脖子,旋即又陷入一片無邊的黑暗裡。只那傾盆大雨沒頭沒腦地直瀉而下,狂風呼嘯中老桑樹枝椏發顛似地狂舞著,溼淋淋的樹葉發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解開他的腰帶。”
小路子木頭人一樣看著:劉康和李瑞祥都已湊到了燈前,李瑞祥手忙腳亂地半跪在炕上,解著賀露瀅的腰帶,站到炕上往房樑上挽套子。劉康滿頭熱汗,用殘茶沖洗那只有毒的杯子,煞白著臉急匆匆地說道:“不要等他斷氣,就吊上去。不伸舌頭,明兒驗屍就會出麻煩……”說著將毫無掙扎力氣的賀露瀅脖子套上環扣,一頭搭在房樑上,四個人合力一拉,那賀露瀅只來得及狂噴一口鮮血,已是盪盪悠悠地被吊了上去。
一陣涼風裹著老桑枝卷下來,鞭子樣猛抽了一下小路子的肩膀,他打了一個激靈,才意識到剛才那一幕可怖的景象並不是夢。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第一個念頭便是離開這是非之地。他透過窗紙又看看,卻見曹瑞正在穿賀露瀅的官服,一邊戴帽子,一邊對劉康說道:“許下我們的三萬還欠一萬五,這是砍頭的勾當。大人你若賴賬,小人們也豁出去了……”瑞二道:“我們只送你到二門,燈底下影影綽綽瞧著像姓賀的就成。”小路子再也不敢逗留,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兩條麻木冰涼的腿,貼著牆根慢慢離開北窗,兀自聽見劉康沉著的聲音:“記著,明兒我坐堂,不管怎麼吆喝威嚇,一口咬定是他自盡……把他寫的東西燒乾淨,手腳利索些……”
小路子輕輕轉過北房才透過一口氣來,心頭兀自怦怦狂跳,衝得耳鼓怪聲亂鳴,下意識地揉了揉肚子,早已一點也不疼了,只覺得心裡發空,頭暈目眩,腿顫身搖要暈倒似的,聽瑞二隔牆高唱一聲:“賀大人送客了!”小路子勉強撐住身子回到門面,見側門那邊瑞二高挑一盞油紙西瓜燈在前引著知府劉康,李瑞祥側旁侍候著給劉康披油衣。當假賀露瀅將劉康送到側門門洞時,小路子心都要跳出胸腔了,睜著失神的眼看時,只聽劉康道:
“大人請回步。卑職瞧著您心神有點恍惚,好生安息一夜,明兒卑職在衙專候。”
那假賀露瀅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便返身回院。小路子縮在耳房,隔著門簾望著劉康、李瑞祥徐徐過來,只用驚恐的眼睛望著這一對殺人兇手。外間申老闆巴結請安聲,眾人腳步雜沓紛紛離去聲竟一概沒聽清。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剛剛乾過慘絕人寰壞事的劉康,居然那麼安詳那麼瀟灑自如!
人都走了,臨街三間門面杯盤狼藉,郝二帶著幾個小夥計罵罵咧咧收拾著滿地雞骨魚刺,申老闆進耳房,見小路子雙目炯炯躺在床上出神,剛笑罵了一句:“你跑哪裡鑽沙子去了?在後院屙井繩尿黃河麼?”因見小路子神氣不對,又倒抽了一口冷氣,俯下身子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臉色蠟黃——別是撞著了什麼邪魔吧?”
“六叔,我沒什麼。”小路子瘟頭瘟腦坐了起來,神情恍惚地望著燭光,許久方顫著聲氣道:“我只是頭疼,興許在後頭冒了風……”申老闆審視著小路子的顏色,越看越覺得不對,說道:“我開這麼多年店,什麼病沒見過?像是走了魂似的,再不然就是受了驚嚇——”正說著郝二進來,說道:“東家,我想起一件事,東院賀老爺住的那間房有幾處漏雨,賀老爺好性兒,就是不說,可是明兒進去咱們面上也不好看呀,你看這雨一時也沒停的意思……”
申老闆一拍大腿道:“虧得你提了醒兒!劉太尊剛走,不定賀爺還沒睡穩。你過去稟一聲兒,務必請老爺賞光,挪到這邊正房來。賓客往來也方便。”郝二答應一聲回身便走,小路子臉色早變得鬼似的又青又白,怪腔怪調叫道:“慢!”郝二被他嚇得一哆嗦,止步回身看一眼小路子,笑道:“你見鬼了麼?嚇我一跳!”申老闆說道:“我也正說這事呢!你去賀爺那裡順便將那本放在賀爺櫃頂上的《玉匣記》取來看看。可能是撞了什麼邪祟,燒張紙替小路子送送。怪可憐的,上午還好好的,跑幾趟茅房就成了這模樣。你要有個好歹,回村裡我怎麼跟我的老寡嫂交待呢?”說罷喟然嘆息一聲。
“你給我回來!”小路子見郝二又要走,急得赤著腳騰地跳下炕,也不知哪來一把子力氣,扳著郝二牛高馬大的身軀,活生生地將他拖進屋來,望著發怔的申老闆和郝二,眼中鬼火閃爍,從齒縫裡迸出一句:“六叔,我們遭了滔天大禍,預備著打官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