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進了三月天,可這邊塞苦寒之地,仍是積雪未融。
雖無日頭,可天地之間,卻是異常得明亮。
雪羽靜靜飄落,鋪就一地白霜,將枝頭也染上冬雪。
古道被覆上了半寸厚的雪,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邁不動步。
在古道旁,是一片杉林。此時已剩下光禿禿的褐色樹枝,被雪覆了,倒也顯得清爽。
於是,那青石的墓碑,也就被落雪映得格外醒目。
風捲起雪沫彌散開來,扭曲了視線,雪地難行,每走一步,都似拴著沉重腳鐐,苦苦相拖。
白璧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掙脫這桎梏、並走至碑前的。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坐在了青石的墓碑旁。
“黃牛……”
他扯了扯嘴角,將腦袋埋進手掌之中。
那個會笑著揉他腦袋的大哥,那個為他縫製布包的大哥,那個常常念他頑皮卻從來捨不得打他只能苦笑的大哥。
直到這個時候,白璧才明白,他們是不一樣的。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不過片刻的工夫,他的大哥便再也不似當年,他的大哥便埋入了深深黃土。
可他還卻記得那句話:“白璧,勾手蓋印,大哥不會黃牛。等你回來。”
什麼會等,騙人,黃牛!
白璧從懷中掏出了一片花花綠綠的布片,攥在手心裡,呆呆地望著。繼而,他蜷起了腿,雙手抱住了膝蓋,一如當年年幼的自己,總是跟隨著楊蘇縮在學堂的窗沿下,偷偷地聽課。
物是,人已非。
呆坐在那裡,白璧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不能讓他老,不能讓他死,要留下他永遠陪著自己,那便只有一條路——親手殺了他,留下他的魂魄來。
十四
面對何子晏的一句“前世有仇”的疑問,過往一一浮現在白璧的眼前。
自尋著他的那一刻起,白璧一眼便認了出來:雖然模樣大不相同,可那神態,那笑容,卻仍是一如既往,與百年前別無二致。
他暗自捏緊了拳頭,垂下了眼,久久不曾開口。直到何子晏又輕喚一聲“白璧”,他方才緩緩抬起眼,以翡翠色的眼眸,緊緊凝視那人。
意識到他的目光,何子晏再無驚懼,只是笑了笑:“既無冤仇,那你又為何要殺我呢?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罷。”
合理的解釋,哼。
白璧輕哼一聲,別過頭去。明知應該就這麼收了他才對,可是,眼看著面前的傢伙,差點被他啃斷了脖子,卻還仍是回到了屋中,喚他一聲白璧……
他,下不去手。
胸中氣悶,紛雜思緒於腦海中錯綜。不知多少年前的回憶,漸與這長江邊上零落春雨連成了一片。星夜,他與楊蘇坐在飯鋪後面的空地上。草叢中傳來陣陣蟲鳴,春日的夜風輕柔拂過,楊蘇輕輕揉著他的尾巴,向他解釋夫子說的課。
雨夜,燃一盞燭燈,化作小小白狐的他,蹲坐在書桌上,半眯著眼,看何子晏垂首讀書的樣子,看燭光將他的身影映在牆壁之上。
落雪蒼茫,青石的墓碑上,被浸成了灰暗的顏色。明明那“楊”字與“蘇”字,他都是認得,可他卻固執地認為,黃土之下躺的那個,並非他獨一無二的大哥。
長江邊,清晨霧靄瀰漫。在天與水之間,似是拉開了一道淡白幕簾,看不真切。晨光穿透迷霧,映過窗欞,也映上了那手執書卷、身著青衫的青年。
尋了幾十年,上百年,然而,當他真正看見他的時候,卻覺這許多年來的追尋,再度成為那五味陳雜的迷惑。
不同的面貌,相似的笑容,再也不復存在的回憶,幾乎讓白璧再度落荒而逃,逃回山中洞府。
然而,他知不能。錯失過的他,深深地明白:這一次,不可放手。
所以,他只能靜靜地停在那兒,停在江邊水岸嫩綠的雜草地上,靜靜地望著屋中的人影。直到何子晏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行出屋外,蹲下身子,探手輕輕撫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熟悉的輕柔動作,讓白璧避也不避,只是靜靜地坐著,凝視著青年,任由他輕撫自己的脊背。雖是再不相同的面目,可聽他一聲滿是笑意的“哈”,見他揚起唇角,勾勒出淺淡的笑意,見他握住小巧的爪子,輕笑。
那一刻,莫名的酸楚充溢在胸臆之中,讓他只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