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靜室內,只有一案一榻一人,再無其他。
書案左上角堆著兩沓厚厚的書冊,左邊低右邊高,書本裝訂的線已經發黑髮暗,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書案的右邊則是文房四寶依次排開,只是依稀能看出,這些筆墨紙硯都是極為粗糙的,絕不是什麼貢品,恐怕就連民間的大戶人家都比不上。
總的來說,這是一間簡樸到連普通僧人的禪房都比不上的陋室。
室內獨處的人規規矩矩跪坐著奮筆疾書,若不是偶爾停下來活動下右手腕,左手又時常無意識地從腰腹位置拂過,看上去就像一尊玉做的美人雕像,給人一種沉靜如水的感覺。
然而,玉雕美人本人的真實心情卻遠不及她表現出來的這麼平靜。
三日前,止薇是被玉雪黑著臉推進了這間陋室裡來的,後者勒令她抄寫案上的那一沓宮規,什麼時候抄完什麼時候出去。
至於受罰的起因,卻也很簡單。
無非就是那天止薇碰上那個袁侍衛,跟對方說了句不超過十個字的話,正巧被前呼後擁著過來乾德宮的淑妃撞見了。淑妃倒是沒評論什麼,止薇就被她身邊那個叫二喬的宮女幾句話擠兌成了和侍衛私通的、不知廉恥的賤婢!
當然,淑妃還沒有膽大妄為到下令罰乾德宮宮人的地步,她只是皺了皺眉,任由二喬向玉雪轉述了此事,玉雪便氣得柳眉倒豎,當場就把止薇罰進靜室抄宮規去了。
至於淑妃是否滿意於這個安排,趙總管乃至皇帝是否知道此事,此事過後又該如何討好玉雪以獲得進殿的機會,這些止薇都關心不上了。
因為,她現在已經餓得飢腸轆轆、六神無主。
看到那一沓沓的粗糙草紙,她覺得那是蒸過了頭的方形窩窩頭;聞到那劣質墨汁的味道,她覺得那是隔了夜的三鮮湯;甚至於,抄到宮規中妃嬪們按品級傳膳的相關內容時,她更是眼冒綠光,看著那一個個的黑字都像是變幻成了一道道美食。
抄寫宮規加不讓吃飯,這是大齊朝宮規裡頭懲罰宮人的手段之一,開創者也是那位體恤下人的仁孝皇后,主張改“武罰”為“文罰”。雖說這一條的懲罰物件也只能僅限於那些會寫字的宮人,但被分到御前伺候的宮人多半都識幾個字,這間有些年頭的受罰靜室也就成了慣例沿襲下來了。
止薇還是挺慶幸淑妃沒恃寵而驕,指揮著玉雪給自己又打板子什麼的,多災多難的二月好不容易熬過去了,她可不希望剛開始的三月又是這般光景。
她掐指算了算日子,眉間籠上一層輕愁。
“宮規再抄到明天估計就能完事了,可明天都初八了,距離殿試只剩下七天。這麼短的時間內,想讓玉雪接受示好、放下戒心恐怕難得很……”
止薇幽幽一嘆,起身伸了個懶腰,小心翼翼地挪到這屋裡唯一的、還被封死了的小窗前,透過窗紙上的小洞朝外看。
前幾日才熟稔起來的那株含笑似乎也看到了她,歡快地在微涼的夜風中朝她招了招手。
“啊,你懸樑刺股完了嗎?什麼時候出來給我沐浴更衣呀?”
止薇嘴角抽抽著輕聲說:“應該明天就能出去了。”她現在餓得慌,為了讓自己不那麼痛苦,除了必要的動作,她都懶得做表情消耗身體裡越來越少的能量。
這間屋子的位置很偏僻,旁邊是庫房,再加上是在夾道的最邊角,這三日來,止薇基本上沒聽見有人從這扇掛了鎖的門前走過。倒是這扇狹小的窗前,偶爾見著雜役宮人來來往往,但,像趙總管、王德喜、玉雪這些在御前得臉的人她就沒見過了。
要不是這樣,她可不敢隔著兩丈遠的距離在這裡“自言自語”。
可要是不跟唯一能搭話的含笑說幾句話,止薇估計自己能被這間屋子和漫長無止境的抄寫工作憋瘋!
在跟含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中,止薇忽然記起康太妃當年提了一嘴的宮闈秘聞。
先帝似乎不是在自己的寢殿裡殯天的,而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不知怎的走到了這間西配殿前,還沒驚動任何宮人太監,坐在一排高大的楓樹下含笑而去的。
當然,這件事也沒被宮裡人曲解為見鬼之類的詭秘,畢竟人人都知道,先帝當時年紀不小了,又正生著病,腦子可能有些糊塗,胡亂走出去受凍了一晚上突然去了,也算正常。
只是康太妃曾感慨過一句,說什麼先帝是個帝王家難得的痴情種,又說乾德宮裡那一片楓樹都是當年先帝為哄袁貴妃開心種下的,袁貴妃難產而亡後,後宮就再沒出過她那等盛寵於一身的妃嬪,諸如此類。
因著先帝在此處略有些離奇的死亡,乾德宮裡的宮人對這一處也有些忌諱。
止薇剛調過來幾天時就聽說了,這間西配殿自陛下登基起就被封了起來,所有人無詔不得入內,那排楓樹也被連根拔起,這才改種瞭如今的含笑和玉蘭。平時也只有雜役宮人能在院子裡走動,打理下花草、掃掃落葉什麼的,但大多宮人都不愛往這裡頭湊,止薇當時被玉雪點了做這些活計時,有幾個小宮人還偷偷給了她個同情的眼色呢。
止薇透過小窗上的縫隙,又打量了幾眼院中的寥落景色,倒是沒覺得這裡有多陰森可怕。不過,康太妃那樣的感慨她也是體會不到的,帝王家哪裡又會有什麼真正的痴情種呢?
人人都說先帝對那位懿嘉皇后情深似海,這才在她死後沒有再立繼後,可沒幾年又出了個寵冠後宮的袁貴妃。殊不知,不立繼後的決定也可能是先帝為平衡前朝勢力、不願再為任何一個世家增添籌碼的理智選擇呢?
至於袁貴妃之後再無寵妃、先帝甚至開始迷戀修道成仙的事,誰又能保證先帝想成仙是為了和愛妃再續前緣、而不只是純粹的想長生呢?
宮裡的女人太寂寞,總喜歡給一些平常的事套上一層浪漫的光環,讓其脫胎換骨,變作引人淚下的傳奇故事,恐怕也只是想為自己添些精神寄託吧?
對止薇來說,倒是如今這位在慈寧宮深居簡出的賀太后比較實在。她強烈懷疑下令拔楓樹的人不是陛下,絕對是被壓在袁貴妃光環底下、多年不受先帝看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