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夏的日光之中,大殿巨柱之上雕劃的草木魚蟲熠熠生輝,更顯宏偉。無人說話,高熲感覺到背後的壓力,努力站直了,朝服後背早已被汗水浸潤。
這是他的一場政治豪賭,如果能贏,右相之位就是板上釘釘,如果輸了,高熲就會落得個破鼓萬人捶的下場,屆時恐怕滿朝諸公都會視其為寇仇,欲除之而後快。
有大風險,但是值得,宦海之中浮沉的人,誰不想做宰相?
他了解陛下,和其他建了一兩場大功就志得意滿的君王不一樣,皇帝內心積澱著太多憂愁善感、太多的憤怒不滿,他需要一個能幹的臣子,在他需要的時候站在第一線為他衝鋒陷陣。
一如當初的祖相!
懷著無盡的期盼,高熲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皇座之上的帝王緩緩翻動奏章,透過御階前的升起的嫋嫋香菸,依稀可以看到陛下肅穆的表情。
“唔,改革稅制、推廣戶籍法、均田法。”陽光裡,高緯闔上奏本,淡淡地望著高熲,“這推廣戶籍法、均田法朕都理解得了,但改革稅制,牽扯還是大了一些,不說朕還不甚明瞭,想必列位諸卿也是一頭霧水。高熲,你起草的奏本,你來給大家講一講你的本意。”
高熲知道這是皇帝給他一個圓回來的機會,心裡感激莫名,拱拱手道“陛下容稟,自漢代以來,戶口冊籍分為士、庶,士族自己可擁有田地,可蔭親屬,稱為‘蔭戶’,可以不納糧、不出稅,而庶民要向國家繳納十之五六的賦稅。”
這個話頭一出,許多臣僚不約而同將眉頭皺了起來,皇帝依然面無表情,高熲頓了頓,接著說下去“乍一看,這很合理,並沒有什麼,但亡國之患恐在其中矣……須知,‘蔭戶’也分兩種,一種是蔭親,九品官亦可蔭三代,一種是蔭客,即士族所屬的部曲(與奴隸相當)。”
“士族和蔭戶不必出稅,庶民要出稅,士族固可免稅,朝廷也明令限制了士族擁有田畝的數量,問題在於,士族可蔭庇他人免稅,一個士族的大家庭就可以廕庇幾千戶‘蔭戶’,因此朝廷的賦稅擔子便向窮苦庶民傾斜,庶民無奈,只得圖謀成為蔭戶,朝廷所能徵得的賦稅就更少……”
“——高侍郎,”聽到此處,終究有人按捺不住,冷冷出聲詰問“高侍郎學問廣博,洞見極明,下官佩服。但高侍郎要知道,所謂均田制,便是要讓全天下,無論官民、貧富,一律平攤賦稅,目的便是要使雄擅之家,不但有膏腴之美,更要有傾畝之分,使貧微得恤,貪慾可抑。我朝沿襲前魏製法,推廣的也是均田制,高侍郎用漢末魏晉的例子來舉例,是不是跑題了?”
“前魏的均田制之用意不是在於田畝絕對均給,事實上前魏也遠遠做不到,他們的均田制,不過只求富者有一定限度,貧者亦有最低水平之保障……”
高熲說到這裡,高緯假意咳嗽提醒了一下,不讓他接著說下去,高熲被這一提醒,也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就此打住。
其實到了此時,大家也都知道高熲想說什麼
前魏的均田制,從政治上講,目的是要改變原有的強宗大族所形成的政策,但這均田制並不平均,並且還有一點,八個奴婢只要出一戶人家的賦稅,這無疑是對貴族、豪強的優待。
一方面,朝廷希望農民因減輕賦稅而脫離豪強。讓‘蔭戶’樂意登冊造籍,但另一方面,朝廷對於優待貴族豪強並不反對,在政策和田地上面往往有一定的讓步,這樣矛盾就又出來了……
說到根子上,這還是土地的問題。
自相矛盾的政策,使得政府往往入不敷出,無錢可用,無奈之下只得另修訂一法,即在州郡戶口之中十中抽一做屯田,每丁收取六十斛(按百斛計算),這就是所謂十抽其六。
北齊朝廷明令規定,一夫一婦墾租二石,義租五斗,正租由國家收取,義租由地方收取,設立糧倉為富人倉,以備天災所需……隋唐也照搬了義倉制。
但說到底,這是朝廷迫不得已向士族妥協的結果。優待庶民,得罪士族,優待士族,庶民將來沒有活路,這在南北隋唐時期的國情之中,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高熲的眼珠轉了轉,話鋒一轉,說道“當然,朝臣忠心謀國,其蔭親享受一些待遇也是份屬應當,不過,所謂蔭客卻萬萬不能再有了,既然均田制是為了讓官民、貧富同攤賦稅,使有傾畝之分,使貧微得恤,貪慾可抑。那麼,請限制奴婢數量,並改奴婢、部曲為編戶,登記造冊,再由國家統一授田。”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訛詐!
臣僚議論紛紛,多人面上不乏忿忿之色,皇帝不自覺勾起嘴角來,他們如何不知道高熲在耍什麼花招?
高熲這是挑動話題,讓臣僚們自己選一邊站,是站朝廷還是站自家,同意,皆大歡喜,如果反對呢?如果反對,那就是坐實了與朝廷爭奪百姓、丁口,其心可誅!
意思也明擺著了,可以有加倍分田的優待,也可以納少部分稅,或者不納稅,但丁口卻萬萬不能隱瞞了,也不能再豢養奴婢、部曲私兵了,田地給你們留著,累贅的奴婢和部曲、蔭戶等交給朝廷,朝廷給安排妥當,這你們還能反對,莫不是想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