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一切準備妥當的這一日,高緯起了一個大早,天才微亮,妻子還在邊上熟睡,他小心下了床,自取了衣衫穿上,沒有驚動外人。踩著輕便的軟靴,來到後庭,一陣清寒撲面,最近夜間都下雨,落了一地的殘花。皎潔的月剛剛落下,一抹魚白從東邊的天際浮起。
他舒展舒展筋骨,照例拉起了弓箭,這些年高緯養尊處優,可並未丟下鍛鍊。身為帝王,需要他親自衝鋒陷陣的機會幾近於零,可他以為,做事、做人,都需要堅定自己的想法,一件事,一旦決定了就不要後悔,更不能動搖。
就算沒有上陣的機會,熬煉一下體魄也很好,高家很少有活過五十歲的,大多數都沒挺過四十這個門檻,就在月前,鄴城傳來訊息,太傅馮翊王高潤病重,命在旦夕了。
儘管他掌權以來越來越注重文化方面的建設,可若是因此而將武功給壓下去,那終究是不妥的。一文一武,一乾一坤,才合天地至理。群狼環伺之下,身為國君如果文氣有餘而武勇不足,國內建設的再好,也等於是為他國做嫁衣。高緯不知道自己壽數幾何,所以他一直不敢懈怠。
初掌權柄之時,高緯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整個國家的虛弱腐朽,便如這後庭栽種的花朵,昨日還滿樹繁華,一點小風雨,便落花凋零,滿地淒涼。
他知道,如果再不做出改變,別說是抵禦周國,就是三國之中最弱的陳國都可以肆意凌虐在他頭上。
所以他果斷的殺人,果斷的求新求變求人才,不惜和原先扶持自己的力量鬧翻,殺得人頭滾滾,也要推行新政。到了今時今日,總算恢復了元氣。
如果突厥的南犯可以早上一些,哪怕是早上一年,高緯也絕不會選擇和突厥開戰的。突厥是龐然大物,北齊的軍力不足與之爭鋒,而現在……寶劍的鋒刃已經磨好,正是向天下人展示其鋒的時候,一味的韜光養晦,恐怕會磨滅國人的銳氣。這一次,高緯選擇戰!
弓被拉滿,崩緊,咔咔作響,高緯屏氣凝神,控弦而發,長箭將一枚銅錢大小的落花釘在牆上。他又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屏息,瞄準,蓄勢待發之際,雜亂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高緯不悅地收起,朝背後的一眾內侍瞪了一眼:“朕在此處,何事驚慌?”
“……娘娘起來尋不到陛下,特命我等來尋。”內侍們低垂著頭,“陛下該換上冕服了,前苑巴陵郡王來報,車駕已經齊備,護衛陛下的禁軍也已經就位,詢問陛下何時可以動身。”
“朕知道了,再過半個時辰,朕就到……”高緯還沒說完,又一群內侍匆匆而至:“啟稟陛下,御史大夫祖珽,殿前叩闕,請求拜見陛下,說是有要事要尋陛下……”
“祖珽?這老貨這個時候來幹什麼?”高緯有些不滿,但轉念想想,祖珽是他的心腹大臣,這個時候入宮叩闕求見,應當是真有要事,便說道:“傳喚他在前面等著。”
高緯匆匆換好冕服,按劍出宮之時,恰好碰上正在前面等著的祖珽。這老貨如今是高緯最倚重的大臣,卻始終端莊不起來,尖嘴猴腮一隻眼,笑起來要多奸猾有多奸猾,要多猥瑣有多猥瑣。不過沒多大關係了,高緯看重的是他的才又不是他的人。見面就直入主題:“何事?”
皇帝虎著臉,祖珽當即拜道:“陛下今日動身移駕肆州,委臣以重任,臣不勝惶恐……”
“你如果覺得自己幹不了,大不了朕換一個人就是。”高緯冷哼了一聲,這老貨不早直入主題在這打甚麼機鋒?
這天還能不能好好聊了!?
祖珽呼吸一窒,連忙擺手堆笑道:“不是不是,臣不是這個意思,臣的意思是,陛下委臣以重任,臣必將殫精竭慮,兢兢業業,為陛下的江山增磚添瓦。
“只是,只是,臣只是一個區區御史,驟然和任城王與太宰並列,恐文武百官不服。這這這……名不正言不順,這在天下人眼裡,我祖某人不就成了佞幸了嗎?”
他眼睛偷偷地瞄著高緯,希望皇帝陛下聽得懂他的“暗示”。高緯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而後頭也不回,往前踏了幾步,說:“你的意思,最好朕現在就給你個相爺的身份,好讓你名正言順的統領百官?”
祖珽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陪笑道:“欸,臣也不是戀權,不過若是因此耽誤陛下的大事,那可怎麼辦呀……”
“你……這是在要挾朕?”皇帝的眼神不善,唬得祖珽連忙躬身,戰戰兢兢道:“臣不敢——”
“行了,起來吧。”高緯一拂袖,在前方頓住腳步,皺眉說道:“朕就不明白了,雖然上面還壓著一個趙相,可你跟著朕在晉陽,跟真正的丞相併無分別。
“雖然朕說是叫任城王和太宰一同監國理政,可你也知道,任城王叔為了避嫌,不會多管什麼,太宰好好先生的脾氣,也懶得插手政務,朝堂俗務,不還是你說了算?朕封不封你為相,很重要嗎?”
祖珽踟躕了一會兒,說道:“這……為官做宰,是臣自幼立志的目標,臣蒙陛下信重,手握如此權柄,還有什麼不滿足,臣……嘿嘿,臣是一個俗人,就好這一虛名!”
高緯斜乜他一眼,道:“你倒是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