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飛鳥比起來,雲雀飛翔的姿態有些可笑。直上直下,像是一塊石子,一團泥巴,被拋起又落下,落下又拋起。桑吉站起身,把雙臂向後,像翅膀一樣張開。他用這種姿勢衝下了山坡。他做盤旋的姿態,他做俯衝的姿態。他這樣子的意思是對著向他發出抗議聲的雲雀說:“為什麼不用這樣漂亮的姿態飛翔?”
雲雀不理會他,又落回到草窠中,蓬鬆著羽毛,吸收太陽的暖意。
在這些雲雀看來,這個小野獸一樣的孩子同樣也是可笑的,他做著飛翔的姿態,卻永遠只能在地上吃力地奔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一隻笨拙的旱獺。
這天桑吉再沒有遇見新的蟲草。
他已經很滿足了,也沒有打算還要遇到新的蟲草。
十五根,四百五十元啊!
他都沒有再走上山坡,而是在那些連綿丘崗間蜿蜒的大路上大步穿行。陽光強烈,照耀著路邊的溪流與沼澤中的融冰閃閃發光。加速融凍的草原黑土散發著越來越強烈的土腥味。一些犛牛頭抵在裸露的岩石上舔食泛出的硝鹽。
走了二十多里地,他到家了。
一個新的村莊,實行牧民定居計劃後建立起來的新村莊。一模一樣的房子。正面是一個門,門兩邊是兩個窗戶,表示這是三間房,然後,在左邊或在右邊,房子拐一個角,又出來一間房。一共有二十六七幢這樣的房子,組成了一個新的村莊。為了保護長江黃河上游的水源地,退牧還草了,牧人們不放牧,或者只放很少一點牧,父親說:“就像住在城裡一樣。”
桑吉不反駁父親,心裡卻不同意他的說法,就二三十戶人家聚在一起,怎麼可能像城裡一樣?他上學的鄉政府所在地,有衛生所,有學校,有修車鋪、網咖、三家拉麵館、一家藏餐館、一家四川飯館、一家理髮店、兩家超市,還有一座寺院,也只是一個鎮,而不是城。就算住在那裡,也算不得“就像住在城裡一樣”。因為沒有帶塑膠跑道、有圖書館的學校,沒有電影院,沒有廣場,沒有大飯店,沒有立交橋,沒有電影裡的街頭黑幫,沒有紅綠燈和交通警察,這算什麼城市呢?這些定居點裡的人,不過是無所事事地傻待著,不時地口誦六字箴言罷了。直到北風退去,東南風把溫暖送來,吹醒了大地,吹融了冰雪,蟲草季到來,陷入夢鄉一般的人們才隨之甦醒過來。
桑吉不想用這些話破壞父親的幻覺。
他只是在心裡說,只是待著不動,拿一點政府微薄的生活補貼算不得像在城裡一樣的生活。
每戶人家的房頂上,都安裝了一個衛星電視天線,每天晚上開啟電視機都可以看到當地電視臺播出翻譯成藏語的電視劇,父親和母親坐下來,就著茶看講漢語的城市裡人們的故事。他們就是看不明白。
電視劇完了,兩個人躺在被窩裡發表觀後感。
母親的問題是:“那些人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幹活,又是很操心很累很不高興的樣子,那是因為什麼?”
桑吉聽見這樣的話,會在心裡說:“因為你不是城裡人,不懂得城裡人的生活。”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大城市來的遊客就會在草原上出現,組團的,自駕的,當驢友的,這些城裡人說:“啊,到這樣的地方,身心是多麼放鬆!”
這是說,他們在城裡玩的時候不算玩,不放鬆,只有到了草原上,才是玩。但他不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這些都告訴給父親。他知道,父親母親讓自己和姐姐上學,是為了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為了讓他們回到家來顯擺自己那些超過父母的見識。
父親想不通的還有種打仗的電視劇:“那些人殺人比我們過去打獵還容易啊!殺人應該不是這麼容易的呀!”
“那是殺日本鬼子呀!”母親說。
父親反駁:“殺日本鬼子就比殺野兔還容易嗎?”
這時,他也不想告訴父親說,這是編電視劇的人在表現愛國主義。他在電視裡看到過電視劇的導演和明星談為什麼這樣做就是愛國主義。
父親是個較真的人,愛刨根問底的人,如果你告訴他這是愛國主義,說不定哪天他想啊,想啊,冷不丁就會問桑吉:“那麼,你說的這個主義和共產主義,還有個人主義是不一樣的嗎?還是原本是一樣的?”
他不想讓父親把自己攪進這樣的糾結的話題裡。
現在,這個逃學的孩子正在回家。他走過溪流上的便橋,走上了村中那條硬化了的水泥路面。
奶奶坐在門口曬太陽,很遠就看見他了。
她把手搭在額頭上,遮住陽光,看孫子過了溪上的小橋,一步步走近自己,她沒牙的嘴咧開,古銅色的臉上那些皺紋都舒展開來了。
桑吉把額頭抵在奶奶的額頭上,說:“聞聞我的味道!”
奶奶摸摸鼻子,意思是這個老鼻子聞不出什麼味道了。
桑吉覺得自己懷裡揣著十五根蟲草,那些蟲草,一半是蟲,一半是草,同時散發著蟲子和草芽的味道,奶奶應該聞得出來,但奶奶摸摸鼻子,表示並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屋裡沒有人。
父親和母親都去村委會開會了。
他自己弄了些吃的,一塊風乾肉,一把細碎的乾酪,邊吃邊向村委會走去。這時村委會的會已經散了。男人們坐在村委會院子裡繼續閒聊。女人們四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