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聖先師會心一笑,擺擺手,“你想要說的大致意思,我已經知道了,不過這個話題,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無用城去說,去與人爭辯。”
至聖先師轉頭說道:“青同道友,畏強者凌弱,媚上者欺下,很難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沒有與強者心平氣和說道理的心氣,就定然會對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邊的陳平安,不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今天才能與我這個往常只能掛在文廟牆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語坦誠。要知道當年老秀才,主動開口要收他當學生,陳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這裡邊的先後順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聖一脈學問已經解禁,以後老秀才的那幾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麼忙,修道之餘,還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繼續開口承諾,一定會悉心鑽研文聖學問。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當然早就翻過,沒上心罷了。
陳平安冷不丁說道:“至聖先師,青同其實想問一事,‘我為何要對弱者有耐心。’”
“一來我青同如今已經是強者。何況我青同在弱者時,也不見強者對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問一個圖什麼,憑什麼。”
青同臉色劇變,只是稍稍穩住道心,心情複雜,點頭道:“確實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沒有埋怨年輕隱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幾分如釋重負。對,我就是這麼想的,若是惹來至聖先師的心中不快,該如何便如何,也還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聖先師微笑道:“築牆架樑要自建,更梁換柱亦同理。若是覺得自己當下屋舍,已經足夠遮風擋雨,住著很舒適愜意了,只要不會一門心思想著去拆了鄰居家的屋子,來擴大自家地盤規模,那麼就算不曉得一個圖什麼憑什麼,我看問題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門生,那就不必以聖賢準範去苛求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鬆了一大口氣,看樣子自己是不會被至聖先師追責了。
結果發現陳平安在朝自己使勁使眼色,青同如墜雲霧,一下子便糾結死了。
問題是我不知道至聖先師還有啥深遠用意,也不曉得你想要讓我到底問個啥啊。
別暗示啊,給點明示,行不行?!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以心聲說道:“與至聖先師多聊幾句,只要心誠,是那心裡話,有問題就問,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說,隨便你聊什麼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黃粱派那邊用了個“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這鎮妖樓,見你當那萬年包袱齋,也算勤勉,咱倆可算半個同道中人了,何況先前在陸沉那邊,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則你看我願不願意幫你牽線搭橋。
三教祖師選擇主動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麼今天至聖先師每與你說一個道理,無論大小,不管深淺,每多說一句話,幾個字,就都是一場你青同自己憑本事自求而來的機緣。在至聖先師這邊,只要是誠心正意的言行舉止,你青同又有什麼可難為情的,至聖先師豈會吝嗇指點你幾句修行事,退一萬步說,至聖先師是會罵你還是會打你啊?
你倒好,是裝傻還是真傻啊?
至聖先師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別為難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頭修行,也沒什麼不好的。”
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一個個的,記仇是真記仇,護短也是真護短。
呂喦調侃道:“心思單純,也該有一些心思單純的問題才對。可惜了。”
至聖先師說道:“人之天性,不可過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與理,只是具體落實在教化一事上邊,也絕不可太過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錢和學生曹晴朗那邊,就做得很好。”
“陳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個前車之鑑,不要成為那種人,最終遭受一場君子之誅,不然到時候就不止是鄒子等著你犯錯,還會有禮聖來幫你糾錯了。”
“記住了。”
因為陳平安知道至聖先師在說誰,是被至聖先師親手誅殺之人,此人此事,在數座天下,都是一樁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傳道授業解惑,有個不小的問題。陳平安,你知道在哪裡嗎?”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聖先師搖搖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走了一遭書簡湖,讓你怕了,畏手畏腳,好些個道理,在你心宅四處碰壁,相互掐架。雖說道理碰壁的悶聲悶響即是良知。但是如你這般喜歡捫心自問,就太過了,一直用道理磨礪道心,雖說我知道你的難處,有自己的長遠打算,但是不可否認,總有一天,一個不小心,是會出大問題的,屆時鄒子可就要來一句氣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陳平安說道:“我會小心再小心的。”
呂喦突然說道:“既然至聖先師都在這裡了,就不問問看,你自以為出乎私心以報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須要做之事,對錯如何?反正如今至聖先師,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會攔阻你,可要說至聖先師都認可了,豈不是更加心安?”
在黃粱派祖山那邊,在與李槐分別之前,陳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師叔的身份,留給了李槐一份課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