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四,酉時三刻,北鎮安令。
距離迦樓戰神傅雨夜訪長安已過去兩日。
年過耳順的老仵作把幾樣驗屍的器物用布包小心裹好,這幾樣物件從他師傅的師傅傳給他的師傅,再由他的師傅傳給他,年歲比他都大了幾十年,如今雖已斑駁陳舊,用起來卻最是順手。
他只驗完兩具屍體,一具屠夫,一具坊民,還有一具女子屍體未來得及檢驗,天色就已昏暗下去。這個時候的光線並不適合驗屍,儘管不驗他也知道結果,但是小心了一輩子的手藝,並不允許他在任何時候鬆懈。
那是對死者不敬。
所以他收拾傢伙,先去自己的住處吃飯,待到晚間天色完全暗下來時,再點燃專門用於驗屍的特製照明蠟燭,做完今天最後一單活計。
夕陽落幕時的餘輝,太璀璨,照在死人身上,屍體都顯得有生氣。
這不是什麼好事。
老仵作這樣想著,自嘲的笑一笑,死人都比自己有生氣。
他裹上麻布面巾,將一張醜陋的老臉遮得嚴嚴實實,才慢慢悠悠向通義坊走去。
按說仵作這樣的賤業,即使有錢,也不允許住在通義坊這樣的城中繁華鬧市中。但是這座小宅院,是新朝廷親賜,獎勵於他。他可記得,那日驗屍後正要回到城外的自建茅屋,卻被那名年輕的衛將軍攔住,一路帶往這座紅磚綠瓦的精緻小院。雖說除了磚瓦厚實,也算不得如何氣派,可對於住了幾十年迎風漏雨的茅屋之人來說,這座看著就堅固的小院比那太極宮都要奢華。
他當了一輩子仵作,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死的時候,能有一口好棺材。要是實在沒有好棺材,一口薄皮棺材,也是要的。他最怕,到臨死時只有一卷草蓆,拋屍荒野。
畢竟,他的師傅,當年就是這樣被丟到了亂葬崗。最後還是他趁著夜半無人,偷偷拉回師傅的遺體,挖了個土坑埋葬。
他是仵作,就算那名年輕的衛將軍,總喜歡在拉他共飲酒糟時,吹捧他為長安最好的仵作,他也只是一個仵作。
一邊思緒神遊,一邊就走回了自己的小院,他並未推門,而是“篤篤篤”敲了三下門。
接著便有一個爽朗的聲音從院內傳來:“師傅回來啦。”
並未上鎖的木門從裡向外推開,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出門將老人攙扶進去。
院中的簡陋木桌上已擺好碗筷和一碟花生米,少年郎將老人攙扶坐下,就快步跑到屋內,端出兩碗冒著熱氣的米糠,上面鋪著醃漬入味的蘿菔,老人那碗裡的蘿菔明顯比少年碗中多出許多。
老人慈祥笑著從懷裡拿出一個雞蛋,被捂在心口,猶有餘溫,伸手遞給少年郎。
少年郎對這樣的場景早已習以為常,熟練的剝開雞蛋殼,分成兩半,將大的那一半放進老人碗裡,道:“師傅,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人乾脆把自己的碗和少年郎的碗對調,將雞蛋和蘿菔多的那碗遞到少年身前道:“若是出門在外,當講不當講都不講,既然在家,當講不當講都當講。”
少年郎顯然頗為伶俐,並沒有被老人的話繞暈,便說道:“今日長安衛裡的王大哥值休,喝醉了酒,我在路上遇見他,被他拉著說了好多醉話。他說朝廷中並沒有什麼日發雞子的恩賞,師傅每日帶回來的雞蛋,都是修將軍自掏腰包買的。”
老人夾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吞嚥後才說道:“師傅知道。”
少年郎又道:“就連這座小院,也是修將軍出錢置辦的。”
老人道:“我也知道。所以,這座小院,才比那座太極宮更珍貴。太極宮是從百姓手裡搶的,這座小院,卻是人家送的。”
少年郎道:“師傅從小跟我說咱們仵作這個行當是賤業,就連後人也要遭受牽連,一不能白日見人,二不能與民通婚,三不能讀書取士,四不能入朝為官。即使過繼給清白人家,也要如此。可我平日裡見了長安衛的官老爺,也沒人對我如何瞧不起,反而經常拉著我與他們一同飲酒。現今咱們的長安衛管事老大,三品衛將軍修顏涾,不僅從來不在咱們面前擺官老爺架子耍威風,還送咱雞子宅院,這待遇,怕是那些風流瀟灑的讀書人也不曾有過。”
少年郎心中最是羨慕那些讀書人,念著聽不明白的詩詞,搖頭晃腦招搖過市,身後總會跟著些掩面偷看的年輕女子。他也希望有一天,能一手捧書一手搖扇,走在大街上唸叨著自己也模稜兩可的鬼話連篇,被布莊老掌櫃的女兒躲在閣樓上偷看。
可是他是個仵作的徒弟,是個孤兒,自幼被師傅撿來。仵作養大的孩子,只能做仵作,就算過繼給良善人家,還是隻能做仵作。
每日與鬼神打交道,不是沐浴幾次艾草,就能洗淨身上的晦氣。
但是他並不怨師傅,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他不後悔。
他叫馬豐濤,原本姓黃,拜了師傅以後沿襲老馬一脈的規矩,改姓馬。
他也是一名仵作,一名致力於為死人了結身後事的仵作。
老人聽著少年無心之語,心中不禁唏噓。這孩子心思玲瓏,一本《馬氏洗冤錄》七歲就能倒背如流,祖師爺傳下來的驅鬼之術也學的有模有樣。就像自己那年初見他時所想,這孩子無論習武從軍,還是讀書取士,都會有一番作為。如今修行鬼神之術,實在明珠暗投。
見老人又陷入沉思,少年不知是否說錯話,想起白日跟著那位外來讀書人學會的幾句風流豔辭,便搖頭晃腦吟誦道:“託生此世,萬般好處,也是一枕黃粱。修到神仙,身後千年,還要幾杯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