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端的心頭,隱約間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儒家學術界有一個公認的“秘密”。
那就是,誰都不敢保證,六經記載的東西,都是真的。
六經之所以權威,還得歸功於秦始皇,政哥一把火燒了大部分先秦藏書,後面又經過戰亂,儒家的六經雖然也受損,但至少五經傳了下來,相當於成了孤證,說啥就是啥,這也是儒家能始終掌握話語權的原因。
歷史長,夠權威,懂迎合,換你當皇帝你也選儒家。
當然了,雖然先秦流傳下來的書籍不多,但還是有的,所以難免會跟六經裡面的某些記載有衝突,可儒家關於歷史的話語權還是牢不可破,這就是因為,其他孤本證明不了自己是不是偽造的,也證明不了自己記載的就是對的。
兩個矛盾的記載,你憑啥說我就是錯的?
再加上儒家在大部分時間都掌握了話語權,所以即便是有質疑的聲音,也都被掩蓋了下去。
曹端不確信姚廣孝手裡有沒有什麼能證明六經記載是錯的的證據,但這話他沒法答,索性曹端也不是不懂變通的,眼見著沙漏時間要走完了,乾脆來了次裝傻充愣。
是的,辯經是可以裝聽不懂的。
曹端一本正經地說道:“元代名臣郝經在《經史論》中有言:古無經史之分,孔子定六經,而經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經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書》史之辭也;《詩》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斷也;《禮》《樂》經緯於其間矣,何有於異哉?”
“經即是史,史即是經。”
這就是在裝傻混過一個回合,等對方主動戳破,藉此多給自己爭取一個回合的思考時間了。
不過曹端還是要臉的,他倒也沒有強行去拿這個回合的主動權來反問一句,當然了,曹端也沒什麼可反問的就是。
姚廣孝見對方裝傻,微微一笑繼續逼問道:“那到底是經在前還是史在前?”
曹端看著姚廣孝咄咄逼人的樣子,一時間竟是有些不確定,姚廣孝手裡到底有什麼,能讓他這麼自信,但有些關隘他沒想明白,於是繼續搪塞。
“朱子有云:讀書須是以經為本,而後讀史,自然是先經後史。”
這裡其實是朱熹治學的觀點,只有先讀經,在此基礎上體驗先王的意圖,然後再讀史書來知道古今興衰,除此之外,就是說儒家的經義是根本,史書只是考查古今治亂安危、禮儀制度的輔助。
姚廣孝此時乾脆徹底攤牌。
“汝口口聲聲說《禮》乃是三綱五常之根源,三綱五常是天禮也是天理,那麼想來《禮》代表了更根源的天理,可這《禮》,便沒錯嗎?”
曹端心中一凜,知道再也搪塞不過去了,不過他趁著這兩個回合的機會倒也思考完畢,連忙答道:“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天下之術業,皆出於君師之掌故,道藝於此焉齊,德行於此焉通,天下所以同文為治。”
曹端正面回答了姚廣孝的問題,他的意思是古人不會離開事情去講道理,六經都是記錄三代先王政治的典籍,道藝和德行都聚集在這幾本書上,所以肯定不會錯。
姚廣孝問:“《禮》為官史乎?”
曹端答:“六經皆周官掌故,所有的典章著作都是藏在王室與官府的,當然是官史。”
姚廣孝長長地嘆了口氣:
“是人著史,就會有文過飾非。”
鏖戰五場的漫長辯論,終於到了最終結束的時候。
雙方從“古今之辯”這個命題開始,姚廣孝以“變通”為核心論點,而曹端則一開始就以《周禮》為核心進行反駁,堅持崇古不變。
姚廣孝遷延到“變通的關鍵在於人”,曹端反駁“禮就是用來約束和劃分人的”,姚廣孝說劉邦、劉秀等人都是隨著時代而改變的,曹端反駁說“禮是天地、先祖、君師的本源,周禮和三綱五常都是天理,是永恆不變的”。
最後,姚廣孝則透過一系列逼問,直接挑明瞭問曹端“記載和反映了三代歷史的六經,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辯論的最後一個問題來到了這裡,如果是真的,那麼曹端贏,說明禮就是天理,永恆不變,後人只能順著發展;如果不是真的,那麼姚廣孝贏,六經都是假的你跟我說什麼周禮是天理?
你家天理是人造的?
事實上,只要【六經皆史】這個論點得到證明,那麼理學的道統論的根基就會被動搖。
之前介紹過理學的道統論,是從先王一直延續到孟子,由中唐韓愈進行古文運動時提出,繼而被北宋五子發揚光大。
那麼,其實有個問題沒說透,為啥要把儒家道統從先秦孟子直接跨過漢唐,跳到理學這裡?
因為漢儒以來內法外儒宋儒覺得不純,所以直接給開除儒籍了。
“我們宋儒的道統不從你們漢唐繼承,直接找孟子他老人家去。”
這就是北宋五子的想法,也是孟子地位被一路抬高到“亞聖”的原因。
但問題是,你們理學,可以把漢儒唐儒給開除儒籍,可如果道統這種東西追根溯源到了三代君師那裡就是錯的,你們能不能把三代君師都給開除儒籍啊?
不能,因為剛才說了,朱熹已經明確了孔子的地位低於三代君師,在道統傳承順序上也是如此,根子上爛了,那可就真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