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樣的感覺並非是什麼新鮮事情,每個人都有過,因為當人的精神集中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便能夠出現這種心無旁騖的感覺。
就像此刻,姚廣孝的意識正處在一片清明之中,他根本聽不見四面八方響起的嘈雜聲音,彷彿整個人置身於靜室一般。
忽然,他的目光移動了。
那些原本混亂嘈雜的喧囂瞬間衝入耳膜。
姚廣孝的回答極為簡練。
“三代之時,可有三綱五常?”
這裡要明確的是,“三代”這個概念,在姜星火的前世的網路論壇裡有人認為是“唐堯、虞舜、大禹”,也就是俗稱的堯舜禹這三代君主,但事實上這種說法是經不起推敲的,“三代”一詞最早見於春秋時期的《論語·衛靈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該詞一直到戰國時期,都是指夏、商、西周,秦朝之後,“三代”的含義才開始包括了東周,並一直沿用下去,在周朝初期還有統稱夏、商為“二代”的現象。
而先秦主流學派的著作,更是對於三代有著明確的界定,譬如《墨子·明鬼下》記載“昔虞、夏、商、周,三代之聖王,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為宗廟”;《孟子·卷五·滕文公上》記載“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庫,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禮記·禮器第十》記載“三代之禮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周坐屍,詔有武方,其禮亦然,其道一也。”
所以,“三代”毫無疑問是指中國最早三個統一政權——夏、商、周。
而“三代之治”的說法則是西漢時期的儒者提出的,他們認為夏、商、周是華夏治理得最好的三個典範朝代,“三代”之時的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國態度(不包括夏桀、商紂、周幽王三個末帝和其他個別昏庸君王)乃是後世帝王的楷模,尤其夏禹、商湯、周文王被尊為“三王”。
而儒家學術經過上千年的發展,如今的明儒更是到了言必稱三代的地步,將之當做一種政治理想國來作為當世的參照標準,以及無堅不摧的學術正確。
曹端怔了怔,卻也沒急著回答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而是沉思幾息後方才說道:
“三代之時,固然無三綱五常,可《詩》《書》《禮》《易》《樂》《春秋》六經已存,禮之根本便源於此,天禮未分於天理。”
“朱子有言: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慧盡其性者出於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也。”
曹端繼承的觀點,依舊是朱熹的那套,也就是“禮是聖人、先王制定的,要以聖人、先王為師”,只有以這個目的進行學習,才能夠學到五經(《樂》失傳了)的真諦。
而朱熹這裡說的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等作為萬民君師,有著超凡的天賦,是“眾人中能盡其性者”,所以理所應當地就要制定從天理中體悟來的“禮”,用來教化百姓,這是君師的使命。
“孔子是君師否?”
曹端原以為姚廣孝破釜沉舟地選擇了再次提問,雖然這個問題有點白給。
“君師”的定義是:擁有統治權的聖賢。
這個概念有點類似於柏拉圖的“哲人王”,反正上古時期的智者都思考過類似的問題。
但無論如何,“君師”這個概念是篤定的,不容更改的,而姚廣孝如果這麼選擇,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接下來就將無法提問,顯然會陷入到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裡。
而姚廣孝下一瞬,就自問自答了起來。
“孔子處周衰之際,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於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詔後世,非君師也。”
曹端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姚廣孝的用意,孔子的行為在《孟子滕文公下》中被描述為“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也就是聖賢沒有得到相應的廟堂地位,所以選擇學習先王並且傳下去這門學問以詔後世,然而正是孔子作為分野人物,劃分了三代與三代之後最主要的政治區別,也就在聖賢是否在位。
莫非姚廣孝打算從孔子與三代之間進行切割?這種辦法不是不可行,但在曹端看來,成功的機率無疑是很低的。
畢竟《朱子語類》說的清楚。
弟子問朱熹:一有聰明睿智慧盡其性者出於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何處見得天命處?
朱熹曰:此也如何知得,只是才生得一個恁地底人,定是為億兆之君師,便是天命之也,他既有許多氣魄才德,決不但已,必統御億兆之眾,人亦自是歸他,如三代以前聖人自是如此.及至孔子,方不然,然雖不為帝王,也閒他不得,也做出許多事來,以教天下後世,是亦天命也。”
弟子又問:孔子如何不得命?
朱熹曰:《中庸》雲‘大德必得其位’,孔子卻不得,氣數之差至此極,故不能反。而天只生得許多人物,與你許多道理,然天卻自做不得,所以生得聖人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謂‘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是也,蓋天做不得底,卻須聖人為他做也。
所以孔子到底能不能跟三代君師相比這個事情,朱熹早就打了補丁,雖然補的不是很牢固,但想戳個窟窿也不容易。
按理來說,這是曹端能猜度到姚廣孝最有可能的進攻方向了。
可姚廣孝的選擇,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話鋒一轉,來到了一個幾乎沒什麼人涉獵過的領域,一個極少有人質疑過的“事實”。
“孔子非師君而理六經,六經皆史乎?”
這句話讓曹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襲向自己。
而原本以為曹端守住陣腳就能穩紮穩打贏下來的高遜志,也是同時面色凝重了起來。
為什麼姚廣孝短短的一句話就能讓人感到這麼大的壓力?
原因就在於孔子整理了包括《禮》在內的先秦著作六經,孔子是整理者,也是傳承者,禮作為儒家的根本,並不是孔子所創造的,而是三代君師創造的,這既構成了儒家源遠流長的學術源頭,也造成了一個弊端,那就是正如朱熹解四書,解得是別人的東西一樣,孔子修六經,同時也用了別人的東西,而這些東西並非完美無瑕的。
六經皆史,問的不是六經是不是都是史書,而是問的,六經是不是都是歷史真實記載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