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後邊的步、騎兵全到了。李過在江南岸奪得的大小船隻也撐到北岸了。李闖王一聲令下,眷屬和步兵開始渡江,馱在騾馬身上的輜重也都卸下來放在船上。有很少數騎術不精的人也乘船,只讓空馬渡江。
賀人龍突然從樹林中殺出,同時伏兵齊起,向江岸上的義軍三面包圍而來。李闖王騎在烏龍駒上,立於通向江岸的路口,穩如泰山,左右的親兵親將都張弓搭箭,引滿待發。賀人龍和官軍將士不敢逼近,只在相距兩箭之地擂鼓吶喊,虛張聲勢,一則要恫嚇義軍,二則為自家壯膽。有一個將領缺乏同李自成作戰的經驗,立功心急,勒馬到賀瘋子面前說:
“大人,李自成人馬不多,且江岸不利於他的騎兵作戰,請趕快下令進攻,機不可失。”
賀人龍看他一眼,說:“不許急躁!兵法說:‘窮寇莫追,歸師莫遏。’讓他的人馬過江,‘待其半渡而擊之’,必獲大勝。”
義軍分批渡江,隊伍一直不亂。賀人龍已經打消了活捉李自成的妄想,只希望不折老本,等闖王的人馬過得差不多時,截斷隊伍尾巴,殺傷一些,俘虜一些,奪得一些戰馬甲仗,然後向楊嗣昌和鄭崇儉誇張戰果,報成大捷。
李闖王和大部分人馬都已經過江了,北岸只剩下三百多騎兵和二百多步兵。這騎兵是袁宗第和郝搖旗率領的斷後部隊,另外還有劉宗敏帶著一群親兵也未渡江。當劉宗敏帶著親兵們來到水邊,正要策馬渡江時,但又覺不放心,勒住馬頭,稍作等候。江水碧藍。白馬的影子映在水中,十分鮮明可愛。水中,馬頭邊有一片白雲飄過。劉宗敏抬頭望望天,天比江水還藍。
賀人龍認出來那個騎白馬的大漢是劉宗敏,頓時產生了活捉或殺死劉宗敏建立大功的念頭,趕快將令旗一揮,所有圍觀義軍渡江的官軍都喊殺向前。由於賀瘋子親自督戰,又懸了重賞,官軍將士儘管被射殺幾批,仍然向前進攻。劉宗敏回馬登岸,舉刀大聲命令:
“步兵等船過江,騎兵一齊迎戰,收拾賀人龍這個狗日的!”
袁宗第等衝向前去,同敵人在江岸附近展開混戰。賀人龍在官軍中也是一員猛將,且有多年的戰爭閱歷,如今仗恃人多,就一面包圍袁宗第等,一面分兵奪取渡口,使李自成無法回救。劉宗敏猜到賀人龍會有這一著,一直立馬江岸未動,見一支官軍殺來,用刀向背後一招,大叫:“步兵隨我來!”他率領親兵和步兵殺退這股官軍,看見幾條船已經攏岸,即令步兵趕快上船,由他率領親兵掩護。步兵一離岸,宗敏見宗第負傷,和郝搖旗正被一千左右步騎兵圍攻,他大吼一聲,衝入敵軍垓心,直取賀人龍。賀人龍見是劉宗敏,故意且戰且退,想把宗敏引過一座小山包,遠離江岸,以便捉到活的。宗敏追了一段路,識破詭計,撥馬而回,率領袁宗第和郝搖旗以及餘下的不足二百騎兵退回江岸。他叫宗第趕快上船,一部分騎兵先渡江,由他自己和郝搖旗帶著幾十名騎兵在岸上掩護。
賀人龍見自己的計策不靈,反身殺回,大軍像潮水般湧到江岸。郝搖旗一則殺得性起,二則要保護劉宗敏,大罵道:“賀瘋子不要逃走!”衝入敵人中間廝殺起來。宗敏怕搖旗吃虧,也殺了過去。他們每個人身邊只有三四十個騎兵,在敵人中間左右馳突,殺傷敵人很多,差一點奪到了賀人龍的大旗,但自己身邊的人很快減少。後來他們被敵人隔開,各自為戰。宗敏殺了一陣,不知搖旗在什麼地方,又殺往江岸,尋找搖旗。江岸已被官軍佔定,人馬密如牆壁,箭像雨點般地向他射來。他想著搖旗不是陣亡,便是被俘,而自己從這個渡口過江也不可能,於是他勒轉馬頭,狂呼亂砍,殺開一條血路,向下遊尋找可以渡江的地方。
所有的道路都被官軍截斷。離渡口二三里有一個小村莊正在燃燒,幾個沒有逃走的百姓已被殺死,橫屍路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被官軍捉到,正要強姦,劉宗敏帶著幾名親兵奔到。官軍始而一驚,隨即蜂擁撲來,攔住去路,大喊著要劉宗敏趕快投降,卻不敢十分逼近。宗敏看見官軍又在肆意燒殺和姦淫,怒不可遏,策馬直衝敵人,揮刀砍死為首的敵軍小校,其餘的四散奔逃。那個小姑娘趁機要往火中撲去,卻被劉宗敏俯身抓到,輕輕一提,放到鞍上。看見背後大隊官軍追來,他將白馬抽了一鞭,跳出大火燃燒的小村子,向漢水岸上奔去。
由於地勢不熟,劉宗敏陷入絕地。這兒瀕臨漢水,有三四丈高的懸崖峭壁。江水在此轉彎,水色黑綠,大約有幾丈深,三十丈寬。宗敏身邊只剩下三個親兵,都已掛彩,打算帶他們繼續向下遊走,卻被深谷阻斷去路。他看見數百官軍已經快要追到,而自己已陷絕地,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便立馬在一株高大的古松下邊,將小姑娘放到地上,吩咐她躲在松樹背後,不許亂動。他手握雙刀,瞋目向敵,等待敵人來近。這時他聽見渡口兩岸響著緊密戰鼓,喊殺不斷,知道自成想強渡漢水,過來救他。但是他心中明白,地形不利,船隻又少,想在大敵前強行登岸不惟會死傷慘重,而且很難成功。他向親兵們瞟了一眼,命令說:
“把你們餘下的箭統統給我!”
三個親兵都把箭交給了他。他命令他們趁敵人未到面前,趕快拋棄馬匹,找地方滾下江邊,洑水過江。三個親兵立刻跳下戰馬,卻環立在他的雪獅子旁邊不動,等他下馬。宗敏命令說:
“快離開我滾下江邊,老子來對付這些狗日的!”
親兵們才知道宗敏要獨自留下,一齊要求他先逃走,由他們抵擋官兵。這時官軍相距不過一百二十步,宗敏很急,厲聲說:
“快離開,違令者斬!”
三個親兵先用鞭子將戰馬趕下深谷,寧肯忍心叫他們的戰馬跌死摔傷,決不讓敵人得到一匹。然後他們又一次懇求宗敏先走。宗敏第二次回頭對他們將雙眼一瞪,目眥欲裂,厲聲喝令:“快走!”他們遲疑片刻,無可奈何地互相望望,哭著離開。但是有一個受傷較重的親兵走了幾步又折轉回來,藏在一棵松樹背後,沒有讓宗敏看見。
宗敏向後退一步,緊靠松樹,張弓搭箭,怒目橫掃著吶喊而來的敵人,特別想看看賀人龍是否來到,古銅色的臉孔上掛著輕蔑的微笑。他沒有看見賀人龍,略微感到遺憾。儘管官軍看見他只剩下單人獨騎,大喊著要他投降,卻不敢貿然走近。只要有敵人來到百步以內,宗敏箭無虛發,總叫為首的敵人中箭而亡。敵人吃了幾次虧,不再打算活捉他,也對他亂箭射來。流矢從宗敏的頭上和身邊不斷地嗖嗖飛過,但是他連動也不動,依然含著輕蔑的冷笑,不斷地射殺企圖走近的敵人。
官軍看見劉宗敏的箭完了,又打算活捉他向北京獻俘,不再射箭,向他蜂擁撲來。宗敏想著他的三個親兵大概已經過了江,也決定自己趕快離開,免得落入敵手。他的戰馬不知是懂得他的心意還是因看見敵人逼近,忽然奮鬣揚尾,蕭蕭狂嘶。雪獅子的鳴聲未止,劉宗敏大吼一聲,山鳴谷應,揮刀向敵人殺去。官軍突然聽見他的怒吼,又見他揮刀殺來,震慄失措,紛紛奔退,互相擁擠踐踏。宗敏趁機勒轉馬頭,俯身抓起來小姑娘放到鞍上,奔到懸崖,猛抽一鞭。只見那匹雪白的戰馬像閃電一樣從懸崖上騰空而起,縱入藍天,在兩丈外向下落去,沉入江底,濺起來的水花閃著銀光。
江北岸,人人驚駭。江南岸,人們的心隨白馬沉落江中。兩岸上突然間停了戰鼓,也停了吶喊和說話。天地靜悄,將士屏息,四周重疊羅列的青山寂寂,一切都在等待著白馬的訊息。
過了片刻,白馬馱著劉宗敏和小姑娘從碧綠的深潭中浮出。江上仍然很靜。水中映著藍天、白雲。浪花似銀,在燦爛的日光下閃動明滅。白馬噴噴鼻子,昂著頭,劃開綠波,衝著浪花,在激流中向下遊的南岸洑去。
官軍蜂擁著奔上懸崖。有一個頭目舉弓就射,箭未離弦,卻有一個左臂負了重傷的人從草中一躍而起,劍光一閃,將他砍倒。這個人連砍死幾個敵人,自己也被砍倒。懸崖上一片混亂。官軍為殺死這個人耽誤片刻,才開始向江面上亂箭射去。但劉宗敏的白馬已在激流中飄然遠去,敵人的亂箭都在他的白馬背後噗、噗、噗地落入水中。後來當地百姓把這個懸崖起名叫馬跳崖,把劉宗敏曾經立馬一旁的大松樹叫做百箭松,因為據傳說,官軍從樹身上拔掉的箭足有百支以上。
李自成派一隻小船順流而下,接救宗敏。等小船飛駛到江灣,宗敏已經離南岸不遠,策馬走上了陽光閃耀的白沙碎石江灘(這地方,後人稱做白馬坡)。他心中殺氣未消,一身水,滿面怒容,回到了闖王那裡。自成高興萬分,但聽說郝搖旗下落不明,又覺難過。宗敏的親兵一個也沒有回來,除一個跳崖跌死和一個因負傷在江心淹死之外,都在北岸戰死了。
高夫人將小姑娘通身打量一眼,知道一家人只剩了她一個人被劉爺救出,不免暗暗心酸。她立刻吩咐慧瓊帶她到樹林中將衣服擰乾,給她一點乾糧充飢,又叫王長順將多餘的騸馬給她一匹。
義軍立刻整隊起程,繞過白河縣城向南奔去……
第二十七章
強渡漢水以後,李自成把人馬拉到房、竹大山中休息,並且分成小股,以便尋找糧食和避免官軍追趕。他派出幾路細作,探聽官軍的部署和動靜,同時也探聽張獻忠的訊息。張獻忠賄賂和離間左良玉的事是非常機密的,他當然探聽不到,但是他看見左良玉把人馬駐紮在陝西境內,賀瘋子也逗留在陝西和湖廣交界地方,與其他官軍都不乘勝急追,判斷出楊嗣昌的尚方劍對這班驕兵悍將也沒有多大用處,遲早會一籌莫展。如今跟著他的雖然只有一千多人,而且糧食十分困難,銀錢也缺,但是他的心情十分敞朗,堅信只要度過這段困難日子,局勢就會好轉,任自己龍騰虎躍。他經常同將士談閒話,替大家鼓氣。這一支小部隊在房、竹大山中休息了一個短時期,士氣又旺盛起來。
官軍只曉得李自成逃到鄂西一帶的大山中,卻弄不清他到底在什麼地方。楊嗣昌雖然明白李自成與張獻忠之間平素有矛盾,但是他擔心他們在目前困難境遇中會暫時合作。他想,以獻忠的用兵狡詐,自成的善於籠絡人心和沉毅堅強,曹操的人馬眾多,三個人一旦合夥,對官軍的進剿很為不利。原來以羅汝才為首的所謂房均九營中有一營的首領名叫王光恩,諢名花關索,不願意跟隨羅汝才重新起事,準備投降朝廷,留在房、均境內。楊嗣昌差人帶著他給李自成的諭降檄文來到王光恩的營裡,密諭他務必將李自成找到,倘若能勸說自成投降,就算他為朝廷建一大功。王光恩得到督師輔臣的密諭,想著他過去同李自成和高一功曾有一面之緣,並無惡感,而自成也正在困難之中,勸降事不無希望,便派他的胞弟王光興帶領一小隊人馬和一些禮物,往鄖陽以南的大山中明察暗訪,務期找到自成。
張獻忠在十天以前就聽說李自成在白河縣附近強渡漢水來到鄂西的事,猜想著自成別無地方可去,準是要來投奔他。但後來自成的訊息寂然,他想著大概是因為李自成別有去處,不會來了。今天忽然知道李自成已來到興山境內,離他屯兵的白羊寨只有幾十裡遠,這就使他不能不趕快決定如何處置自成前來投奔的問題。他看出來,楊嗣昌出京來督師是崇禎放出了最後一炮,這一炮放過之後,朝廷上就沒有第二個楊嗣昌可派。近來他比李自成更清楚,楊嗣昌對左良玉和賀人龍等的指揮已經有一半不靈,要不了多久就會完全不靈,和熊文燦差不多一樣的無能為力。如今義軍中兵力較大的羅汝才很聽從他的意見,回、革等五營沒有多大出息,將來也會聽他號令,惟獨李自成不肯屈居在他的大旗之下。一旦他把楊嗣昌打敗,三四年內時機來到,他就要按照徐以顯和潘獨鰲等原先商定的主意稱王稱帝,可是像李自成這樣的人一則素有大志,二則繼高迎祥稱了闖王,決不會在他的面前低頭稱臣。可是他不願在目前趁李自成來投奔他的機會將自成除掉,正如同他在谷城時的想法一樣。但是李自成是一個有很大聲望的義軍領袖,到底應該如何處置?
獻忠屏退從人,把徐以顯帶到一棵松樹下邊,坐在一塊磐石上,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叫徐以顯坐在對面,然後捋著大鬍子,眼睛裡含著微笑說:
“老徐,你瞧,李自成給官軍攆得無處存身,來投咱們啦。怎麼樣,和尚不親帽兒親,把他留在咱這兒,讓他喘喘氣兒,長好羽毛再飛走吧?嗯,我的賽孔明,你說怎辦?”
徐以顯早已胸有成竹,只是見獻忠的眼睛裡含著狡猾的微笑,他就故意望著獻忠笑而不言。
“老徐,你怎麼裝啞巴了?……你想,把他留下好麼?”
徐以顯反問道:“大帥以為明朝的江山還有多久?”
“我看它好像是快要熟透的柿子,在枝上長不長了。”
“既然這柿子長不長了,大帥想自家摘下來吃呢,還是等著讓別人摘去吃?”
“你說的算個**!老子出生入死,南征北戰,打了十幾年天下,憑什麼快到手中的果子讓給別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