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大帥是否想分給人吃?”
“果子可以同別人分吃,江山沒有同別人分坐的道理。”
“既然大帥明白明朝的日子不長,又不願將快到手的江山拱手讓人或與別人平分,何不趁機將後患除掉?”
“你要我趁這時除掉自成?”
“是,機不可失。”
“還是你同可旺在谷城的那個主意?”
“還是那個主意,但今日更為迫切。”
“怎麼說更為迫切?”
“從楊嗣昌到襄陽督師,到如今已經七八個月了。官軍在瑪瑙山僥倖一勝,並未損傷我軍根本。今日楊嗣昌對左良玉等驕兵悍將漸漸無術駕馭,只要我們小心提防,瑪瑙山之事不會再有。依我看,不出一年,楊嗣昌必敗,不死於我們之手,即死於崇禎之手,如同老熊一樣。今後數月,楊嗣昌必全力對付我軍,雙方還有許多苦戰。李自成已逃出商洛山,他必定趁著咱們同楊嗣昌殺得難分難解,因利乘便,坐收漁人之利。等我們打敗了楊嗣昌,我們自己也必十分疲憊,那時李自成已經兵強馬壯,聲威遠震,大帥還能夠制服他麼?”
獻忠心中一動,但故意搖搖頭說:“他如今只剩下一千多人,能夠成得什麼氣候!”
“大帥不要這麼說。漢光武滹沱河之敗,身邊只剩下幾個人,後來不是剪滅群雄,建立了東漢江山?李自成今日雖敗,比漢光武在滹沱河的時候還強得多哩。”
獻忠擰著鬍子沉吟片刻,說:“前年冬天,自成在潼關南原全軍覆沒,到谷城見我,我贈他人、馬、甲仗,也算夠朋友。他這次來,我留他同我一起,好生待他,也許他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
徐以顯冷笑說:“大帥差矣!劉備敗於呂布,妻子被虜。曹操救劉備,殺呂布於下邳,奪回劉備妻子,接劉備同還許昌,表為左將軍,禮之愈重,出則同輿,坐則同席。可是劉備何嘗感曹操之德?曹操獨對劉備心軟,對關公心軟,致使天下三分,未能成統一大業。後來關公攻樊城,水淹七軍,中原震動,嚇得曹操幾乎從許昌遷都。李自成比劉備厲害得多,終非池中之物,大帥怎能用小恩小惠買住他的心?他的手下戰將,如關、張之勇的更不乏人。”
“可是,老徐,李自成沒有什麼罪名,咱們收拾了他,對別人怎麼說呀?”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嗯,怎麼說?”
“我們可以宣佈他暗通官軍,假意來投。”
“可是自成不是那號人。說他暗通官軍,鬼也不信。”
徐以顯站起來說:“大帥!自古為爭江山不知殺了多少人,有幾件事名正言順?唐太宗是千古英主,誰不景仰?可是為爭江山他殺死了同胞兄弟。南唐二主並無失德,在五代干戈擾攘之際,江南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有何罪過?可是宋太祖還是派兵伐南唐,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就以明朝來說,陳友諒未必不如朱洪武,張士誠比洪武更懂得愛惜百姓,可是姓朱的為要坐江山,就興兵消滅他們……”
獻忠不等軍師說完就搖搖頭,睜起一隻眼睛,閉起一隻眼睛,用嘲笑的神氣望著徐以顯。徐以顯有時覺得他完全可以掌握獻忠的脾氣和心思,有時又覺得獻忠的心思和喜怒變化不測。現在被獻忠這樣一看,感到跼蹐不安,猶如芒刺在背,笑著問道:
“大帥,難道我說得不對?”
獻忠說:“老徐,我笑你這個人很特別,在讀書時總是隻看見歪道理,把正道理丟到腦後。咱老子讀書少,可是也聽別人談過古人古事。五代十國,把中國鬧得四分五裂。趙匡胤是個真英雄,才收拾了那個破爛局面。南唐小朝廷割據一隅,比起統一中國的重要來,算他個!元朝末年,群雄割據,元韃子還坐在北京。朱洪武斬滅群雄,趕走了元朝的那個末代皇帝,把中國統一了,乾得很對,不愧是有數的開國皇帝。你老徐比我讀書多,卻又把道理看偏了。你從書本上只學會如何趕快收拾別人,別的你都不看。眼前,咱西營在瑪瑙山新吃了敗仗,他闖營也是剛剛從商洛山中突圍出來,大家都沒有站住腳步,同群雄割據不能相比。如今就對李自成下毒手,不是時候!”
徐以顯聽熟了張獻忠的嘲諷和謾罵,從口氣裡聽出來獻忠並沒有完全拒絕收拾李自成,趕快爭辯說:
“大帥,不是我讀書只看見歪道理,是因為自古爭天下都是如此。我是忠心耿耿保大帥建立大業,要不,我何必拋棄祖宗墳墓,捨生入死,追隨大帥?大帥如不欲建立大業,則以顯從此他去,縱然不能重返故鄉,但可以學張子房隱居異地,埋名終身,逍遙一世。天下之大,何患我徐以顯無存身之處?”
張獻忠儘管有時也嘲笑徐以顯,但實際上他很需要這個人做他的軍師,也讚賞他的忠心。他沒有馬上說話,望著軍師微笑,心裡說:“你小子,巴不得咱老子日後坐江山,你也有出頭之日!”徐以顯見他笑而不語,又用果決的口氣說:
“我們今日做事,只問是否有利於成大事,建大業,其他可以不問。”
獻忠終於點頭,說:“老徐,這樣吧,咱們對自成先禮後兵。等他來到,我治酒席為他接風,也邀請他那裡全體將領。酒席筵前,我勸他取消闖王稱號,跟咱合夥。他要是答應,咱們留下他們,不傷害他們性命,免得叫曹操也害怕咱們。”
“要是他不答應呢?或者是假意答應?”
“你去跟可旺商量商量,讓我也多想一想。”
“這樣好,這樣好。據我看,李自成今晚就會來到,我們要在他來到前拿定主意。”
徐以顯離開獻忠,跳上馬,趕快奔往張可旺的營盤去了。
李自成在當天夜裡把部隊開到離白羊寨大約二十多里的一個地方,紮下營盤。第二天早晨,他派袁宗第代他去見張獻忠,說明他從商洛山前來會師,共抗官軍的意思,也順便看看獻忠對他的態度如何。王吉元原是獻忠手下的小校,要回到獻忠那裡住幾天,和親戚朋友們團聚團聚。他向闖王請了假,帶四名親兵同袁宗第一起往白羊山去。
自從闖王來到興山境內,他的部隊行蹤隨時有探子稟報到白羊寨。袁宗第一到,獻忠迎出老營,不讓宗第行禮,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不說話,用一隻手狠拍袁宗第的脊背,然後親熱地大聲說:
“老袁,龜兒子,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們的人馬駐紮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開到白羊寨來?自成呢?嗯?捷軒他們呢?都好吧?尚神仙也來了吧?”
宗第笑著說:“敬帥,你噼裡啪啦問了一大串,叫我一口也回答不完。”說畢,哈哈地大笑起來。
獻忠也哈哈大笑,又用拳頭捶捶宗第的脊背,說:“走,進裡邊談話去。好傢伙,日子真快,咱們從鳳陽一別就是四年多啦!”他忽然轉回頭,問道:“你是王吉元?在闖王那邊還好吧?闖王待你不錯吧?”
“回大帥,闖王待我很好。”
“你是回‘孃家’走親戚麼?好吧,你龜兒子住在白羊寨玩耍幾天吧,沒有零用錢,去問咱們老營總管要,就說你已經見過老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