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無論朝代如何更迭,這大天鵝都是東北邊民雷打不動的貢品。而捕獲這種珍禽的唯一途徑,就是放這種名喚海東青的珍貴猛禽升空獵取。
千年中,中原王朝與東北邊民因這“海東青”爆發過數次衝突,甚至有國祚二百餘年的宏偉帝國因之傾覆滅亡……
“海東青”極為桀驁,獵人將其捕獲後要與其連續對峙三個晝夜,不可中斷,亦不可換人。直至將鷹身上的野性徹底熬幹,這隻冰海上空的王者方能對戰勝它的獵人俯首稱臣。
不過,“海東青”與人相處的時間不能超過兩年,一旦超出時限,鷹身上的桀驁與神駿必將一同消失殆盡,油盡燈枯……
田利常的家族世居東北,其祖上從粟鞨人處學得捕鷹熬鷹之法,於家中代代相傳。這隻海東青是金羽衛們行走關外的護身之寶——帶著神鷹的獵隊,必然是粟鞨人中的“三音哈哈”(好兒郎)!在粟鞨人心中,寧人是無法捕獲並駕馭海東青的。
待戰馬飲罷溫水又飽食燕麥與幹苜蓿後,眾人將獸皮鋪在地上,圍繞營火團團而坐,軒子佩將大家事先搗碎的肉磚與炒米混在一起,投進鐵鍋之中慢慢燉煮。
小隊粟鞨人外出行獵之時向來不用炭火炙烤食物,只吃這種堅如頑石的肉磚以及便於儲存的炒米。
要知道,人類並不是這片莽山之中唯一的主宰者,肉類經炙烤後發出的香味朝四外彌散後,往往會引來一些難以招待的不速之客,棕熊虎狼之屬還好說,最怕的是——
田利常與舉人等幾個年紀小的,此刻正盯著一名面貌相對英俊的金羽衛發出壞笑,舉人笑著笑著,突然誇張地伸出雙臂朝坐在身邊的田利常抱去,田利常則拿起一小塊未煮的肉乾順勢塞進了舉人的口中……見此情景,金羽衛們紛紛大笑了起來。
“關鵬舉,你說你當時若是從了該有多好!”
“是啊,在這東北地界難得見個女人,既然是母的,你還管它是人還是人熊作甚?”
“那之後你小子肯定夜夜後悔吧!”
“你們就會說這些風涼話!若不是本大少英俊,能引來母人熊嗎?人熊皮孝敬給千戶大人後,千戶大人賞賜的銀錢大傢伙可是均分的,你們既已花了本少爺的錢,便不能再這樣嘲笑我了!”
被眾人打趣的那名金羽衛名叫關鵬舉,在去年暮春的一次巡哨中,關鵬舉離隊下馬出恭,一隻發情的母人熊悄悄從背後摸來,緊緊抱住關鵬舉欲將其擄走,這人熊一物,八分像人,兩分像熊,身高八尺,長毛覆身。粟鞨人稱之為“阿爾獁斯”,意為迷失之人。
此物詭譎殘忍,力大無窮,在山中連大蟲都對其避讓三分,但其數量卻極為稀少,即使是生活在密林深處的粟鞨人,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鮮有睹其真容的機會。
但是關於發情人熊擄人的傳說,卻同時在大寧邊軍和粟鞨營寨之中廣為流傳。
據關大少回憶,當時自己被一雙毛絨絨的臂膀從身後緊緊抱住,直衝口鼻的腥臭之氣燻得他幾欲昏厥,慌亂之中,他從腰囊中隨便抓起一物向身後噴吐腥臭的源頭懟去,哪知這一懟之下,身後竟傳出了一聲慘叫,環抱自己的臂膀也立時鬆脫,他趁此機會方能得空大聲呼救。
眾人聞訊而來後用火銃將人熊擊斃。勘驗屍首時大家發現,原來那個在危機時刻拯救了關大少貞潔的物件,乃是一塊肉磚......堅硬的肉磚崩壞了人熊的一嘴尖牙。關鵬舉方能得以脫險。
自此,關鵬舉便有了一個諢號——“金羽肉磚將”。。。
肉磚在翻滾的泉水中漸漸軟化,眾人用貼身的粟鞨順刀(短砍刀)將其在岩石上進一步砸松,方才慢慢地放進口中咀嚼,味同嚼蠟的一餐後,篝火旁逐漸響起了低沉的鼾聲。
“還行,都睡著了,沒一個慫的。”軒子佩待眾人熟睡後,輕輕起身來到石壁頂端,替下了崗哨。
“九死一生”“虎口拔牙”......類似的詞語在他的腦海中如走馬燈般飛速旋轉,但是,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個“活”要是幹得漂亮,今後幾年大家都可以過安生日子。換言之,在這個當口,這個“活”要是不幹,大麻煩離他們也就不遠了......
東北金羽衛歷來有個傳統,就是“幹活”之前,於細節處從來不去多做算計,在情況瞬息萬變的雪原叢林中,千算萬算都不如隨機應變。
這片響徹林際的鼾聲說明,與其去忐忑地思考恐怖的未知,莫不如多睡一會以便多養出幾分精力來。
日暮時分,眾人重又策馬沒入了莽林,如此這般向東北方“夜行曉宿”了十餘日,算來已經遠遠超出了大寧邊軍哨探的活動範圍後,眾人方才改為於日間朝西南方向大大方方地策馬前行。
就如粟鞨獵隊一樣,眾人在林中時而策馬射獵,時而縱鷹翱翔。粟鞨獵歌悠揚遼遠,久久迴盪在馬隊上方。
金羽衛們不時會與其他的粟鞨馬隊偶遇,雙方均不以為怪,互相致意後便一同結伴向前徐徐而行。越往前走,路上的粟鞨馬隊就越多,一隊隊人馬逐漸匯成了一支人數近千的龐大行伍,人喊馬嘶穿林而過,相熟的隊伍在行路時經常會合為一部大張旗鼓地進行圍獵。
一眾金羽衛混雜其間,泯然眾人。
這日傍晚,在清河的“凹”型河灣處,一座雜亂的城寨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雨季已過,夕陽融進並不湍急的河流中,給城池披上了一層三面翼護的金色鍊甲,這座小寨城方600餘步,外層的木寨由高約兩丈的松木搭建,將城中那座夯土小堡緊緊擁在懷中。木寨與土堡之間,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地窩子。
“這就是野鶴城!一座屬於野鶴粟鞨的城寨。打盤古開天闢地起,直到不久前這些粟鞨野人才堪堪學會了結城而居......”軒子佩一邊繫腰帶一邊抬起下巴,朝不遠處的那片人間煙火努了努嘴,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屑。
“哎~總旗哥兒此言差矣!東北的土著先民在盛唐之時就已經開始築城了!據史書記載,他們在這片冰原中甚至造出了一座堪比長安的壯美城池,只不過......
後來被鑌鐵國付之一炬......日後若是得了閒,我真想去林間尋訪一下該城的遺蹟,說不準,還能起出些古董珍玩來!
尋常盜墓賊不敢進老林子,粟鞨人又不識貨,那裡的寶貝肯定不會少!怎麼樣,過陣子和利常一起去冰海畔捕海東青時咱們順帶著去尋訪一下吧......”舉人已率先繫好了腰帶。按照章程,即便是像現在這樣,二人在遠離諸人的林間出恭,也應該用粟鞨語交談,但舉人說著說著,就又不自覺地切回了漢語。
“得!得!得!別想那麼遠!先把眼巴前的活計幹好再說吧!”軒子佩用馬鞭敲了敲同伴的額頭。
“你若是再敢說漢話......”
“你能把我怎麼著?一刀砍了我?還是把我調出‘夜不收’?求你了!快些把我調走吧!老子當年可是要去西南鎮撫司享福的人......”
舉人雖然嘴硬,但狡辯之辭卻是用粟鞨語所說。
二人重新上了馬,朝野鶴城的方向並轡而行。
暮色漸濃,陸續抵達的粟鞨部眾在廣袤的空地上,環繞著城寨搭起了一圈皮帳。一些心急的粟鞨人早已燃起了篝火,將白日裡沿途射獵所得的“飛龍”野雉、野豬、狍子等獵獲架在炭火之上慢慢炙烤,一袋袋劣酒在火堆之間往來傳遞!